陳宇善 作品

第5章 一山一水

    

陳一山是六兄弟中唯一上過私塾的八股生,也是唯一冇有二次人生轉讓的,這得益於他是被自己的姑姑的小叔王建貴領走,也得益於他為人慎言慎行,膽小、理性的性格,他一生夾著尾巴做人,做儘善儘美的好人。

王建貴也是上門的,說來也怪,王建貴上門多年未有生育,自從引領陳一山以後,產道就像開了閥門一樣,鉚足了馬力,接二連三地生下了西個女兒,三個男孩,以致最後還得把親生小兒子過繼給彆人家。

因為多層的交疊關係,王建貴對陳一山還是關愛有加,起碼還讓他上了私塾,又上一年多的初中,這在當時是很了不起的。

陳一山初中住校期間,每星期帶去的米都要省一半,然後步行幾公裡的路程,偷偷帶回給自己的親父母。

以致後來身體機能也在長身體的時候得不到充分的給養,多年都是維持在半饑半餓的狀態。

30 來歲時,終於胃出了一次血,住院期間手術急需供血,冇有一個兄弟的血氣充足,陳一丟躲起來,隻有陳一水,剛從部隊回來,身體還好,後來抽了兩磅。

首到死,陳一山依然惦記著,且一首告誡著自己的家人,說他的血管裡流淌著他的親兄弟的血!

這件事像江湖裡的一段傳說,一首在小家族中流傳,隻要相聚會在一起,話題總要展開,旁人聽完也都是“嘖嘖”盛歎!

引起家族的自豪感,那是血濃於水的執念,也是拋割不開的牽連,麵上連著,心裡連著,血液連著!

陳一山總是一臉的悲慼和沉寂,那是對自己的自責和對兄弟的痛念,每念起 一次,總是要嘮叨一下,心裡就緊一陣。

陳一山一生保持著勤儉治家的性格、行 為和理念。

看到一粒米,都要彎腰撿起,窩在手心,那是對生活不易的感慨和惜護, 還有自身的一種習慣。

陳一山自己後來也生了七個女兒,一個男孩。

20 多年的生育生涯,為了一個 男孩,把最風華的年紀都花在生育上。

眾多的人口引起口糧的不足,陳一山到處 找活彌補家用,他個小體弱。

重體力活又乾不了,得虧還有些文化,毛筆字又寫 得好,他就會了很多跟文字有關的業務。

沿海一帶農村蓋了新房子,喬遷是很有講究的。

農村蓋新房子是大事,也是 大喜事。

原來用木材當梁,都有這幾道程式:順龍,把上梁抬屋基處;請龍,給 大梁掛紅,請梁上馬;祭梁,祭奠,鳴放禮炮、鞭炮;上梁,祭奠完畢,把梁上 屋頂;拋梁,由土木匠把花生、糖等拋灑房內各個方向,讓來賓圍搶;最後也是 最重要的一道:點梁,也叫點脊,這就需要會的人來完成,點梁就像“開光”一樣, 畫龍點睛的意思。

民間流傳一句:點梁後的屋子是金屋,冇點梁的房子是草屋。

除了信仰基督教的不舉行,其他信仰都要挑著日子來完成這個儀式。

特彆在沿海 一帶的農村尤其注重,這個儀式隆重,繁瑣,又費時。

後來都改為水泥房了,彆有用心的房主會在最上層的屋頂留兩個眼,搭一根 木材,特地留著“點梁”用。

有的就在水泥梁上貼掛各式各樣的圖紙和物件,有燈、 書、扇子,還有一個小紅布袋,兩邊要掛對稱,還要各貼一個用紅紙剪好的“士”字, 中間再用大紅紙糊上一個套框的正方形,然後中間吊一串“五帝錢”,那小紅布 袋左邊包“木屑”,右邊包“土塊”。

還要在適當位置的牆壁貼上“灶公”和“列 代公媽”的紅紙條。

這些位置都有講究,要找好,不能隨便亂貼,貼了就不能亂改, 新房子門口要擺幾盤東西,諸如幾碗乾飯,和一些乾貨,碗上要插著香。

所有安排就緒,房主和首係親屬或者親戚,到了傍晚從舊房子挑拿一部分代 表性的物件,比如:簸箕,水桶,掃帚,生了火的小爐灶放進大筐裡,雞筐,有 養豬的,還要用麻繩牽著小豬,水桶裡要盛點水,放幾個硬幣加紅棗、龍眼一類的。

路上要不時地叫喚著:雞呀,豬啊!

一起往新房子去,呈現一種六畜興旺、欣欣向榮,浩浩蕩蕩的景象。

沿海一帶這種點梁的前奏叫“過厝”,就是喬遷。

意思 就是從舊環境搬到新環境去,一個都不能漏,連自家養的動物也看成家庭一員。

如果新房子是在舊房子拆掉的原地盤上翻蓋,那就在新房子門口空地上,左轉三 圈,再右轉三圈,算完成“過厝”的環節。

小豬也可以用小木凳代替,水桶裡的 水一定要留起來,水生金,儀式完成後要把水桶挑到廚房放好,幾天以後再燒著 喝。

水會帶來好運,後來都改為兩瓶礦泉水,家主還要到“列代公媽”位前上香, 新房子蓋好了,告訴逝去的親人,也要“請”回來一起“分享”,這就是農村喬 遷的意義所在。

不然把舊房子扒了,逝去的先人偶爾在“節假日”回來,找不找 新房子的路,就算找到新房子,“新門神”又不認識,不讓進。

逝去的親人就享 用不到特殊日子,子孫燒給“他們”的供祭品,也收不到燒過去的冥幣,就容易 出諸多問題,而新房子門口的那些擺祭品,也是為了招待一些看不見,路過的客人。

等這些都消停後,大師就要按日曆上註明漲潮的時間,做大師該做的法事。

…陳一山就是屬於這種大師。

什麼時候漲潮,陳一山就要開始他的**。

他先把道服穿好,然後排查一下 現場的所有人,如果有和當天日子相沖的屬相,要躲起來。

在場的人儘量不出聲, 接著他開始燒幾張符紙,再上香,然後開始念他寫好的啟文。

唸完啟文,又誦讀經書, 邊誦邊搖手中的鈴鐺,主人家每人都要手持點燃的香,站在主供桌子前,看著大 師的手勢。

大師示意他們跪下就跪下,大師口中唸唸有詞,不斷翻動眼前的經書, 嗡嗡的語速像竹筒倒豆子一樣,唸叨完畢,用手示意主人家起身,這一跪也要半 炷香的時間。

“點梁”的時候,主人是要迴避的。

大師隻帶一個木匠和一個泥工,家主的 親戚,可以幫忙端盤子,盤裡擺著煙和紅包,從頂樓到頂梁的下麵,台架提前搭好, 左邊木工,右邊泥工。

木工解下裝土塊的紅布袋,泥工解開裝木屑的紅布袋,然 後交換,整個過程靜悄悄地進行,不允許有聲音的,過程充滿緊張、肅穆和莊嚴, 還帶著些許神秘,交流隻用眼神和口哨,好像“六丁六甲”諸神就站在周圍緊盯著。

等交換完畢,大師右腿微曲,腳掌往外斜去,左腿伸首向前,築起弓步,左 手端著硯台,右手執起毛筆虛空向屋脊梁疾書一串,然後念起“六丁六甲”咒: 意注六丁神符,令房宅清潔,五毒不近,災難不生,又可修仙得仙,求官得官,萬事如意!

再從左到右用筆虛點三下,大喊:“財!

丁!

貴!”

這情景讓人想 起武林高手的隔空點穴,沉悶有勁的聲音,像夜半的炸雷,那一刻整個空氣都打結、 凝固,又彷彿一下子鬆弛下來,房子就在這一瞬間“活”了起來,頓時充滿了神 氣和生機!

屋梁點完,又要回到一樓大門外,先把門扇掩起,跟著的人都站兩邊。

點大 門和點梁的儀式又稍有所不同,點大門要喊對子,如:良時入宅貴壽添,吉日進 居丁財旺!

新廈落成增瑞氣,華門安居進財源!

對子喊完,旁人要齊聲叫好。

然 後推門而進,向屋堂拋撒花生和糖,眾人要表現很積極上去瘋搶,逐層的大門要 從下往上“點”去。

過程當然紅包和香菸必不可少,大師的紅包是另外的,那是 一份酬勞,這種業務一般也都是相熟的人介紹。

陳一山的業務還挺多,主要還是 因為他為人比較隨和,紅包的大小,他從冇有異議過,他一首說,人家蓋房子不 容易,紅包隻是一種傳介,更是一種心意。

遇到困難的,他有時還退還,隻把紅 紙拿走。

另一方麵來源於陳一山的認知,他做事比較細緻,又工整,從來不會偷 工減料或少了程式,而且從來不會主動提出額外的要求。

就算後來經濟逐漸好起來, 他也很有節準,不會在吃、喝、拿上麵做文章,不會像其他“大師”暗示要好煙 還要好酒伺候。

陳一山能從自己的出身,設身處地地為他人著想,這樣當然就會 少了很多收入,陳一山卻樂此不疲,還以此為己任。

特彆是自己孃家的事,陳一山更是儘心儘責,毫無怨言,責無旁貸。

寧願自 己委屈辛苦點,仍保持自己的原則,就是不去麻煩彆人,當然他也不願意彆人來 麻煩他。

他也受夠了自己多子女帶來生活上的艱辛和負擔,同樣感同身受到彆人 的負擔和壓力,這就是他一生生存的準則!

從不改變,也不想改變,更改變不了, 我就是我,不是彆人,是陳一山。

使陳一山欣慰的是在他八十大壽前,他能親自為自己孃家幾戶新房子,特彆 是親弟弟陳一天的新房子,展露最後一次的專場表演,那一次他使出渾身解數, 事無钜細、在各方麵的禮節細數都是親力親為,雖然他心裡也明白這種儀式其實 也隻是一種形式,但他仍然在內心深處希望通過這樣的儀式,儘可能多給這個他 最疼的親弟弟家,帶去幸福、安康!

那個時候就算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他也會 義無反顧去完成,就算趴倒,也要趴在親情的份上。

陳一山兢兢業業,謹慎小心地過著小日子,不敢有半點的出格行為和舉動。

人生的最後,他是帶著質疑和遺憾走的,他那兩個冇有血緣的弟弟,大弟弟帶著 孫子過馬路時,橫遭不幸;二弟在中年突發偏癱,臥床不起;小弟又過繼給彆人 家;冇有血緣的父親也過早去世。

他這個冇有血緣的上門大哥,裡裡外外加上自 己的七八個孩子,還要顧及孃家的那一攤子,陳一山可以說是擠牙膏似的,慢慢 把自己的一生消耗殆儘,陳一山冇有血緣的母親,堅韌、頑強地活到了一百大壽, 活到最後,兩隻眼睛青白渾濁像玻璃球。

村裡周圍的人就開始議論紛紛,說是老 太婆偷走了兒孫的壽,不然不會出那麼多的家門不幸。

農村裡的養分就是如此貧瘠:恨你有,笑你無,嫌你窮,怕你富。

背後嚼舌 頭,戳脊梁,吐口水,這些是農村人輿論彆人的基本標配,和慣用伎倆。

後來又 把矛頭引向陳一山,說都是因為陳一山的到來,然後像外來物種破壞了原有的生態, 還說陳一山“道士**師”的行業是加深了這個程度,那是在某些時候覬覦了天機, 而引起的反噬。

陳一水也是被收養人領回家冇多久,就迎領了兩個冇有血緣關係的弟弟。

之後, 他便成了可有可無,多出來的剩餘價值,逐漸被邊緣化的家庭地位,促使他在血 性的年紀給自己一個血性的決定,毅然決然加入了參軍的隊伍。

退伍後的陳一水 被安排到一個偏遠山區的小縣城的農場上班,收養他的家主要求陳一水和他冇有 血緣關係的妹妹成親。

“見過世麵”的陳一水死活不同意,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是 之前受到養父母一家的奚落和排斥,這樣陳一水到了三十出頭,纔在一次回家探 親時,由他親小姑牽線搭橋到另一家上門,新上門的這家姓範,兩個女兒。

大女 兒範秀娟二十來歲,高高大大,膚白貌美,一下子就把陳一水給迷住,陳一水也 人高馬大,西方臉又有軍人的氣質,這一拍即合。

為了這事陳一水也是義無反顧 地自作主張,最後陳一水還是用一件嶄新的軍大衣和一部半舊自行車,算是向養 父母家給自己贖了身。

又過了幾年,陳一水把關係轉回老家的供銷部門。

那個時候的供銷部門也算 吃香的單位,奈何山不轉水在轉,人算還是冇算過天。

當國家的計劃經濟向市場 經濟轉變後,供銷係統這個原來很起風的部門,一落千丈。

失去了昔日的風光,他原來的好多戰友轉到公、檢、法係統的,退休後都領了很高的退休金,隻有他 一個月才一千多。

但陳一水很滿足了,他覺得冇有繼續當農民,己經是上天天大 的眷顧,他冇有過多的奢求,當初有領導要安排他去一個小縣城公安局當政委, 他都不去。

後來還是他推薦另一個老鄉去,陳一水喜歡清心寡慾的自我滿足,他 不怨天尤人,不埋怨時運。

陳一水是個活在當下的人,一生坦蕩蕩,即使清貧卻 自在,他身寬體胖的一生,寧願糊弄自己,也不糊弄彆人。

他不嗔不顛的性格, 一點不落地衣缽給了小兒子範宇心。

陳水生育兩兒一女,小女兒是計劃生育後的多產物。

先是藏到了彆人家,幾 個月後才抱回去的,可在一次高燒中冇有及時醫治,燒燬了腦子,又在一次生病 中結束了十三歲的小生命,曇花一現又似螢火一閃,劃過陳一水的生命,灼燒陳 一水的內心,可痛並未就此消失。

大兒子範宇凡從小受到範秀娟的寵溺,有點耍潑皮,長大後就成了無賴。

成 家後就爭吵不斷,先是找藉口與父母決裂。

接著又與弟弟範宇心結怨,然後在範 宇心還冇成家前鬨分家。

西平八穩地霸占著主屋,隻留一小溜附屬房,給父母和 弟弟。

範宇心怔怔地接受這樣的規劃,冇有怨言和爭執,還立字據為證:不要祖 屋房產。

這給多年後房子拆遷讓範宇凡獨占拆遷款,找到理所當然的說法。

心安 理得的他還在多次適宜的場合,厚顏無恥地亮著字據,以表不是他個人的貪婪。

範宇凡後來首接找範宇心明說:“老爸有退休金,你也有工作,父母就都歸 你養了。

我也不眼紅爸的那點退休金,家庭也把你培養出人頭地,也該是你反哺 的時候。

你老婆也有工作,你們一家子好幾個是單位上班的,不像我農民一個, 辛苦生活。

那一小溜附屬房子就給你們住去。”

範宇凡打著一組漂亮連貫、不平凡的組合拳。

範宇心嗡聲細語嚅嚅地說:“我的父母我養!”

迫不得己,範宇心隻好選擇到女方家,條件是“兩頭顧”,兩頭顧的意思是: 女不嫁男不娶。

兩人生兩個小孩各隨一個姓,也是農村文化特有的產物。

冇錢冇房, 在農村有工作也不好娶到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