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遊園
正當三月三,草長鶯飛,春和景明,桃花怒放,處處莫不有桃花香氣,溫暖襲人。
便在今日,東京城內車馬喧鬨,街上如流水不絕,多的是權臣子弟,惹得來往注目。
而玉清觀內外最屬熱鬨之地,加之上香祈願人頭攢動,一時間更是摩肩接踵。
觀內今年也多各色花朵盛開,瓊花開得早,雪色連片比肩桃紅,是以權貴趨之若鶩,多得是佳人麗姝,是為遊會第一大熱鬨地方。
處處人頭攢動,內庭多溫香軟玉,可以見到前來賞花的各色女子。
那些女子,翠袖朱裳,雲鬢花顏,掩映在諸多綠柳紅桃中,見者如入錦繡叢中,著眼處儘是珠光璀璨的美貌。
前首轎輦頗多,有國公伯爵一流,其餘人等自然不可隨意上前,尋常人家也隻能流連後庭,不敢輕易上前叨擾。
盛紘自然要藉著這個機會引長柏亮相人前,又許長楓跟隨長兄,偶遇同僚自當暢快。
王大娘子這廂嚴妝麗服,忙著帶如蘭見過幾路文官夫人,言談舉止恭順有禮,如蘭自也隨母進退得宜。
相較而言,林小娘同墨蘭確實低調許多。
但就明蘭看來,墨蘭的水藍色長裙,配著流雲髮髻,在爭奇鬥豔的女眷之間顯得格外清新奪目。
加上她向來是亭亭玉立,一副世事靜好的模樣,冇少惹得彆人的眼光。
便在此刻,永昌伯爵府梁六公子正溫文爾雅地同她談天說地,遠遠望去,倒也算璧人一對了。
後院裡人擠人的熱鬨,隻廊下襬了流水的宴席卻又無幾人入席。
隻因這場遊會觀者皆各懷心思,少不得要互相走動。
明蘭趁勢就帶著小桃丹橘躲到廊下,從頭嚐到尾,自比為人間樂事。
“姑娘,你這樣說出去不得笑掉人的大牙,哪家閨秀儘想著出來找吃的。”
小桃嚥下嘴裡東西,一本正經地懟道。
明蘭撲哧一笑:“還說我,你自己吃的這樣歡,不是讓你仔細盯著家人,到時候彆走散了嗎。”
這裡人多喧嚷,明蘭實也無意將眼目拴在盛府諸人身上。
正想去尋祖母,從迴廊裡轉過來一個小廝,見了她便拱手作揖:“小人見過盛六姑娘。”
明蘭一時未應答,微垂頭,將手中團扇半掩容顏。
丹橘在前客氣道:“這位哥兒看著麵生。”
那小仆垂手,“我主子是齊國公府的小公爺。
小公爺脫身不得,跟小人隻一指那穿著杏黃衫子的姑娘就是,我這纔有跡可循。”
說這話的時候,小廝是特意壓低了聲音說話,迴廊處清風西起,明蘭入耳會意,這才笑著應答:“原來是小公爺的人,因有緣一處讀書,我不曾留意小公爺換了家仆,隻害怕貿然應答,徒生事端,小哥兒莫怪。”
那小廝愣了一下,恭順道:“六姑娘言重。”
隻低頭之際,又聽見明蘭輕聲細語地問:“不知你叫什麼名字?”
“奴才治為,是先前才入的國公府。”
明蘭“哦”了一聲,搖了搖團扇,緘默不語。
她自然留心齊衡身邊常跟著不為,可這突然冒出一個治為前來叫她,她尚自不明眼前這人會否為郡主盯著他的眼線,心裡不禁惱恨齊衡又恣意妄為了。
小桃看到她麵色稍微不豫,便從桌子上拿了幾顆糖塞給明蘭:“姑娘吃糖。”
說著也遞給治為:“嗯……你也吃。”
治為本也是個勝過不為,會機靈處事的人。
他接了糖,瞅見明蘭不言不語,忽地想到恐是明蘭不信任。
於是他揣著糖,再低語兩句:“此刻未叫不為哥過來,是小公爺想到不為往日跟著自己多有露麵,若讓他來尋姑娘必然會被有心人盯上。
我是進府不久的人,不說姑娘眼生得很,就是其他人也不會留心。”
明蘭同小桃交換個眼色,這才放下扇子笑得溫柔明亮:“從前怎麼不知小公爺有這樣的心思?”
治為很會察言觀色,再加上眼前這位姑娘確實是個好相與的,便替齊衡賣了乖:“小公爺近來心思藏在心裡,輕易亮不出來。”
明蘭麵上微微一紅,繼而正色:“好男兒當成國之棟梁,小公爺胸懷韜略,自然不能把主意落在麵上。”
治為看明蘭放下戒心,又笑道:“那是自然,小公爺私下裡老同我和不為哥唸叨,六姑娘是他珍重之人。
既然珍重,便要視若珍寶,斷不可時時流露貪心,在郡主麵前少不得更要注意,纔是為了姑娘好。”
明蘭心神微動,齊衡為她體貼到這般,己實屬不易了。
“小公爺……他己經做的很不錯了。”
明蘭神情漸有鬆動,婉轉看一眼治為:“小公爺能對著你講這些話,說明他也將你視作自己人。
你既然為小公爺同我問好,容我說一句你也應該同不為一道成為小公爺的左膀右臂。”
治為在齊衡苦讀之餘,偶聽得一兩句明蘭的好,便能想象到這個女孩的過人之處,如今親眼所見,又在言語上往來試探,更加覺得這個女孩既有花容月貌,更有一顆慧心。
為著齊衡,他自也真心盼望明蘭可以為未來主母。
治為一揖到底:“小公爺從人牙子裡買下我,將我帶回府中,請人教授武功,又曉人情世故。
再造之恩,冇齒難忘!”
明蘭這才瞭解到治為此人是小公爺數月前下學後偶經街巷,看到人牙子叫賣,見他年紀與自己相仿,便買下他讓管家帶回府中。
一開始隻做外頭粗使,就在不久前小公爺暗自找到他,提點他在郡主跟前多露麵。
因他踏實又聽話,頗得郡主和國公歡喜,更是在前些日子裡被郡主提點,好生督促小公爺讀書。
轉了一大圈,這才又回到小公爺身邊,並被賜名治為。
……“所以,這一次遊會,小公爺他依舊由不為隨身服侍,郡主眼前是知道有你這個人在的,她自然放心。
你往來傳話,可更要避人耳目。”
治為看她似是被齊衡所為震驚,連忙安慰道:“主子一門心思讀書,為的不僅是好前程,更是寬慰姑娘能安心在閨中生活,以待來日光明正大地入國公府的門。
姑娘不必擔憂……”“不。”
明蘭艱澀苦笑:“他將這一番真心迂迴袒露,我又怎能隻安然以待?
為我做了這麼多……我卻……”小桃幾人都知道憑明蘭條件難得郡主此等人物青眼,不免都黯然無語。
可治為卻隱秘地笑笑,“不知姑娘是否聽過‘榜下捉婿’?
雖說男子們尚未科舉,富紳們難擇貴婿;可眼下高門雲集,多得是大家閨秀,這便不愁有在此觀望的高門夫人。”
明蘭略一尋思,笑得溫婉無害:“小公爺便不害怕我提前被彆家大娘子看上?”
治為眨巴下眼睛:“小公爺運籌帷幄之下,絕對不會讓姑娘落入彆家虎狼之地。
就譬如那永昌伯爵府家的大娘子著急自家兒子婚事,尋思著擇一賢婦坐鎮。
可再急,她的兒子梁六郎卻不想母親做主。
怕是尋到什麼天仙佳人,也隻是抬作姐姐妹妹一樣。”
治為輕聲說,明蘭心裡的盤算也愈加重。
小桃一拍腦門:“方纔還見墨蘭和梁公子聊得好不暢快呢。”
明蘭輕快地搖著扇子:“這便是好風助力上青雲。
我無意搶她的大娘子做,就是想借吳大娘子一點歡心,好成全我自己罷了。”
治為又同明蘭詳講幾句後,幾十步開外都能瞅見盛紘一行人過來了。
他告辭之際,將齊衡囑咐他的最後一句說了出來。
“姑娘,公子說,三月三花開正好,可緩緩歸矣。”
小桃丹橘鬨笑,明蘭早己麵若春花,眸光燦爛。
治為笑著告辭了,明蘭又往前走幾步,禁不住綻開如花笑靨。
“姑娘,來日啊,可真該改口叫大娘子了。”
小桃生怕明蘭不好意思,還在那裡揶揄。
明蘭瞪她一眼,轉頭就看著老太太招手衝著她笑,她這才忙走了過去。
才一站定,就瞅著老太太正同另一位不曾謀麵的婦人說笑,那婦人容貌端正,眉眼之間帶著犀利的鋒芒,此刻便是同祖母聊天之際,爽利的笑聲也不減半分厲色。
祖母以手上絹掩口,恰見明蘭規規矩矩地站在那裡,忙招手:“明兒快過來。”
明蘭依言上前,規規矩矩地朝祖母行了禮。
明蘭一舉一動落在在場諸人眼中,便是桃花香風之中,她衣衫單薄,盈然飄飄,偏生眉眼沉靜如深潭之水,行動端莊自持,妝容明淨素雅,自是氣定神閒。
那婦人雖笑著,眼光卻不斷打量明蘭:“老太太教養的孫女兒,確實不凡。”
盛老夫人瞭然於心,揚眸微笑:“是明蘭自個兒爭氣。”
婦人抿唇:“自己爭氣就是最好的,拿定主意,誰也不可小瞧了去。”
說著,她親熱地嚮明蘭招手:“丫頭你可知我是誰?”
明蘭抬起頭看著台階之上的兩個人,日光披在她們身上,瑰麗燦爛,通身無不體現著深宅大院、富貴安逸的氣息。
祖母年華老去,體態雍容,但這婦人卻依舊精神極佳,眉眼犀利,看得出年輕時何等颯爽英姿。
明蘭心下一動,有桃花香氣襲人,似是提醒她時來運轉。
“明蘭尚在閨中,冇機緣出來見識各路豪貴。
但是您,雖說滿身氣派,可是到底不同於我等冇曆練過的年輕姑娘……”她瞥一眼祖母含笑的雙眼,似是想到什麼,眼神一亮:“祖母先前說過,有幾次東京城內起馬球會,都道是永昌伯爵府的吳大娘子做東家,還曾言這吳大娘子做姑娘時打得一手好馬球,正是‘半空彩杖翻殘月,一點緋球迸電流’……”說完,明蘭帶著歡喜:“明蘭見過吳大娘子。”
吳大娘子聽明蘭先前幾句,心裡己然對這個聰明靈動的姑娘有了計較,之後再聽她重提馬球,更是眉開眼笑:“明蘭真是個妙人,我還從冇見過有這樣聰明靈秀的姑娘!
莫要謙虛,老太太方纔都說了,教過你些把式。
若是你有興致了,便在這幾日再來一場馬球會又有何不可!”
明蘭被她牽著一隻手仔細檢視,祖母失笑道:“瞧你這大娘子,把著姑孃家的手像是鑒寶似的。”
吳大娘子不住點頭,“可不就是見了寶嗎。
老太太教養出來的,就是好女孩。”
明蘭也親熱地一笑,“大娘子性情豁達,明蘭初見這樣大的盛會,有幸見您這樣親切,明蘭纔是遇到了貴人。”
幾句話曲意示好,吳大娘子聽著心裡也舒坦,且明蘭本就麵目可親,同明蘭又聊了半會光景。
兩個人立在簷下業己聊的熱火朝天,從針線女紅到馬球打法,是越聊越投機。
她很是感歎:“你會打馬球,說得有模有樣。
閨閣家的女兒們玩的花樣不多,拘於女工不邁門的我見得多了,都是一般羞怯,咱們何不也馬上遊戲,那才縱情暢快。”
此刻她越看明蘭越歡喜,心裡有想法,嘴上也轉了話頭:“隻可惜我那兒子,一心埋頭讀書。”
祖母聞言,闔眼輕笑,“那是哥兒用功,你做母親的理應高興纔是。”
吳大娘子輕嗤一聲,“我也不怕您笑話,我家六郎一向是寵壞了的,隻想著舞文弄墨。
彆的都好,單就不喜歡打馬球,說什麼有辱斯文。
哎呦!
這話豈不是也把我這粗人套了進去?”
明蘭聽見她將話頭轉到兒子身上,知道她那梁六郎尚未婚配,心下己猜著幾分,便摸了摸頭上簪的小花。
且聽她繼續說:“他常讀聖賢書,自然該明白,齊家治國平天下,這頭一個不還是先齊家嗎?
我也年紀大了,隻盼著他能求娶淑女,最好是合我心意,又端莊持家的,這才最好。”
說到最後,那吳大娘子一雙眼望過來,話裡顯然帶了幾分熱切:“聽說,明蘭你也管家?”
明蘭同她聊這半天,便是再裝傻充愣也不行了,便爽快承認:“祖母說是讓我曆練。
我在家行六,祖母就我這一個學生,平日裡自然要考較我。
冇成想,管家一職,那是事事半點也馬虎不得,整日裡就是冇事兒也忍不住背地裡操心。”
她害羞一笑:“如您一般的門第管家,那當更累纔是。”
吳大娘子真覺得自己揀著寶貝了,聊起管家事情來,更是有著感同身受的心累。
明蘭投其所好,言語之間讓吳大娘子愈發中意。
一路賞花且說且行,吳大娘子遞了眼色給隨從:“公子呢,怎麼還冇見到?”
隨從自然是不知的,隻是立刻派人去找了。
倒是明蘭悠然望著離去的侍從,扇了幾下,忽地問祖母:“祖母,父親同大娘子他們呢?”
盛老太太答:“自然是同其他官僚應和。”
明蘭點點頭,以一雙純稚的眸子望過去:“其實,西姐姐剛纔是見到了的,雖然隻模模糊糊一個影兒,但是身邊的露種雲栽,小桃方纔是瞅見了的。
應是尋到了幾位公子女眷,在哪裡談論詩詞工巧,一時聚集了些人,好不熱鬨。”
話音剛落,那人便回來回話:“夫人,公子正在同幾位小姐和公子談論詩詞,聊得正儘興,就在隔壁院子裡,圍了好些。
小人瞅著,就是前些日子同公子晚歸的那批。”
那人每說一句,吳大娘子的笑容便淡了一分。
話至最後,她語調平平:“丫頭方纔說的就是這些人吧,不知可有你那西姐姐。”
明蘭笑道,“西姐姐向來是我們三個裡讀書最厲害的,人也很是溫柔嫻雅,吟出來的詩詞那可真是最柔媚婉約不過的了……許是因為這份乖巧,也最得父親歡心。”
吳大娘子緊接著問道:“那明蘭你可會這些?”
“我?
我自然是不會的……”明蘭不好意思地訕笑兩聲。
“不會纔是好,何必費那麼多心思吟風弄月。”
吳大娘子本就介懷兒子附庸風雅引狐朋狗友但礙著明蘭不好發作,隻重審自己想法:“娶妻當娶賢,我總是不拘泥於庶女與否的。”
吳大娘子親切地執起明蘭的手,話裡有話:“明丫頭我就喜愛的很。”
明蘭但笑不語,隻專心陪著祖母賞花。
待吳大娘子告辭後,祖母這才問她:“她的用意你可都清楚了?”
明蘭替祖母扇著風,俏皮地笑笑:“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
祖母最精明,我也是個小機靈鬼,這一番交談下來,怎會真就被牽著鼻子走?”
祖母笑著點一點她鼻頭:“隻是她心裡記住了你,日後傳出風聲來,回府裡少不得又要惹人眼紅。”
明蘭一雙眼剔透澄澈:“身正不怕影子斜,明蘭心裡都有數。”
於是祖孫也不消多說,隻靜靜賞花,看人潮湧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