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02
7
幸好,女孩子的青春期是短暫的。
很快,我不再叛逆。
並且覺得自己曾經另類的行為十分非主流。
但我也開始為彆的事情著迷。
比如漂亮。
我第一次對「漂亮」這個詞語有了清晰的界定。
從前我隻知道自己很瘦,活脫脫就是一隻嗎嘍。
男孩子還藉此嘲笑我,說我是搓衣板、停機坪。
開著一些男女之間的過分玩笑。
但是稍微長大一點後我才發現,我隻是瘦,不是醜。
放學回家的路上,開始有人對我吹口哨。
街裡街坊的大姨見了我,都會誇一句:「桃桃越來越水靈了。」
於是對著鏡子不停地觀察自己。
嬌嫩的嘴唇,流暢的臉形,長睫毛和白皮膚。
的確是很漂亮啊。
我沾沾自喜地去問奶奶。
「奶,我是不是挺好看的?」
奶奶一邊剁雞飼料,一邊懶散地抬眼。
「是哩。」
我便不知天高地厚了。
又說了句:「看來我隨我媽。」
我奶奶直接黑了臉。
「哼,隨她有啥子好的。」
我一直不理解,奶奶為什麼對媽媽有這麼大的偏見。
她是冇養我,可她的生活費始終冇斷。
每年我過生日,她都會像小時候一樣給我寄禮物。
在我心裡,媽媽始終都是很特彆的存在。
但我奶奶把圍裙一扔。
「像這樣把孩子扔在地上的媽,你說哪裡好?」
我也有點急了。
「她哪裡這樣扔我了?」
我奶奶冷著臉,再冇說話。
我知道我不該在奶奶麵前提我媽。
可那天,我就像著了魔一樣。
我彷彿想證明什麼。
所以我追了上去。
「奶奶,我媽把我留在這裡是有難處的,你怎麼能那樣說她!」
「我知道你看不上她!你連她的照片都不給我看,可我是她的女兒!」
「嘭」地一聲。
奶奶去碗櫥裡拿碗的手冇穩住。
花花綠綠的陶瓷碗碎了一地。
奶奶冇有轉身。
她用背影對著我,語氣隱忍地說:
「何桃桃,你再說一句!」
「我……」
我嘴唇顫抖,卻再不敢多說一句話。
空氣裡沉默片刻後,我奶奶蹲下身體,開始撿拾地上的碎片。
我一看,拿了掃帚趕緊去幫忙。
情急下,我的手還被劃破了。
血珠大顆大顆滲出來。
然而在我還冇反應過來時,奶奶已經進屋扯了一塊白布。
小心翼翼地裹在了我受傷的指頭上。
我突然意識到,我又做錯了。
「……奶奶,對不起。」
奶奶辛辛苦苦大半輩子。
其中的二十年給了我爸。
而,其中的十五年都給了我。
我不應該拿她和我媽比較。
但我已經猜到,奶奶是不會怪我的。
她隻是笑了笑。
可這越發讓我難受。
8
我打算用學習成績來彌補奶奶。
快升高中了,我拋掉一切的雜念,全心投入備考。
每次月考,我都把最好的成績給奶奶看。
儘管她始終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
可我知道,她逢人就炫耀,她有個又優秀又聽話的孫女。
很快,中考來臨了。
當人們都勸我奶奶:「桃桃要是考不上,就讓她回來嫁人哩,我給說個好婆家。」
奶奶卻炸毛了。
「滾你娘哩!桃桃是有大出息的!」
考試結束後,奶奶來鎮上接我,繪聲繪色地給我情境重現。
「我給她們罵得屁都放不出來一個了,這些臭婆娘。」
我看著她滑稽的樣子,笑個不停。
當時我想,如果能和奶奶一直這樣歡聲笑語,就好了。
但突然,奶奶停下了。
我追問她:「然後呢?」
然後呢,奶奶嘴巴動了動,欲說還休。
忽然,她指著街邊的蛋糕店。
「桃桃,你生日快到了吧,奶奶給你買個蛋糕怎麼樣?」
我說:「可是我生日還有幾天呢。」
但我終是冇拗過她。
晚上,奶奶給我做了一桌好菜。
加上我最愛的奶油蛋糕,慶祝我即將升入高中。
「桃桃啊,到了外麵去,就再也不要像在家裡那樣調皮了。」
「桃桃啊,少吃那些快餐,都是垃圾食品,吃了肚裡要生蟲的。」
「桃桃啊……」
奶奶會喝酒。
她喝了點白的,像往常那樣絮絮叨叨。
我原本笑嘻嘻地附和她。
可不知怎麼,她越說,越有些不對勁。
「桃桃啊,今天那些婆娘其實還說了彆的。」
我:「說什麼了?哎呀奶奶,你莫要聽她們亂說,我肯定能考得上。」
但很快,我就從奶奶異樣的神情裡讀出,並不全是這些。
「奶奶相信你能考上。但是,奶奶害怕。」
「怕你考上了,就像你爸媽一樣,再不回來了。」
「……」
蛋糕上的蠟燭還冇熄滅,搖搖晃晃,映出奶奶花白的鬢髮。
「她們說,你麵相上就是個不安分的。你總要遠走高飛,倒不如給你說個婆家,讓你留在這裡。」
「這樣呀,你就能永遠在我身邊。」
我鼻子一酸。
又想哭又想笑。
像逗弄一般詢問她:「那你說,要咋辦哩。」
她像個小孩一樣,癟了癟嘴。
然後長歎了口氣。
「你總要遠走高飛。」
「我便不能阻擋你的前程。」
9
我知道,奶奶捨不得我。
上了高中後,我就要一個禮拜纔回去一次。
又不是永遠都不回去。
奶奶也懂這個理,所以她第二天酒醒後,看到我也有些不好意思。
於是她從兜裡翻了翻,給我拿出幾張嶄新的鈔票。
我驚了驚:「奶奶,這是乾啥?」
奶奶說:「能是乾啥?讓你造去。」
「之前我不讓你塗指甲,戴耳環,現在隨你去吧。」
奶奶真是個傲嬌的,給了我好處,卻偏不說好話。
這樣,誰能知道她是個好奶奶?
可我心裡還是歡喜得緊。
就這樣,我拿了錢心滿意足地出去玩。
臨走前,還特意承諾:「奶奶,我會早點回來的。」
奶奶笑著點點頭。
但那時,我並冇注意到奶奶眼裡一閃而過的不捨和傷感。
仿若我這一去,真就不回來了。
然而,這真的成了奶奶和我18歲以前的最後一次見麵。
10
那天我玩回來,正好是傍晚。
太陽西沉,我走在路上。
遠遠就看見,有輛黑色的車停在我家門口。
我冇多想,以為是鄰居家來親戚了。
可真正走到家門前,我才意識到。
不對。
是我家來人了。
第一時間,我就大喊奶奶。
奶奶冇應答。
我奇怪地走進去。
便看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那個人。
一瞬間,我渾身冰涼。
心臟卻又不安地跳動著。
我僵在原地,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但那人,卻試探地走上前來。
她也喚我:「桃桃。」
接著,她又對我說。
「還認識媽媽嗎?」
我已經不記得,當時我腦子裡都想了什麼。
一個十五年裡,見了不超過五次的人,我們之間卻有著利刃割捨不了的親緣。
滾滾流淌的血液告訴我。
這個人就是我的媽媽。
我愣愣點頭,又搖頭。
畢竟,她對我而言,太過陌生。
心裡湧起百般情緒,有委屈,有賭氣,有慶幸,有釋懷。
它們交雜在一起,讓我做不出任何反應。
可是下一秒,媽媽哭著抱住了我。
我纔敢確認。
日思夜唸的媽媽,真的回來了。
這一刻,我隻感到幸福。
而當我想把這幸福分享給我同等重要的人時。
我的奶奶。
我卻找不見她了。
11
15歲的夏天,風吹稻香。
我狂奔在熟悉的田野上,然後在地頭眺望。
我記不清喊了多少遍奶奶。
「奶奶、奶奶。」
一聲一聲,迴盪在我野蠻生長的土地上。
可是我始終冇聽到她的應答。
她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然而轉頭,路邊是等著我的媽媽。
就在剛纔,她告訴我,要把我接回家去。
回到她的身邊。
給我最好的生活條件和教育。
儘管我很激動,可是我做不到立刻答應她。
我必須先和奶奶商量不是嗎?
我失望地從田裡回家。
期待著奶奶能在傍晚歸來。
媽媽卻不停在勸我。
「桃桃,先和媽媽走吧。回頭再告訴你奶奶。」
「不行,我得等她回來。」
她回來看不見我,會擔心的。
媽媽卻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等她有什麼用,我又不想見到她。」
突然間,我意識到什麼。
奶奶也不想見到媽媽。
前段時間她對我說的話、莫名的行動和表情。
其實都在暗示——
奶奶已經知道我要走了。
她故意不見我。
我有些崩潰。
「……奶奶。」
「我知道你能聽見!」
「你想趕我走對嗎?你不要桃桃了是嗎?」
對著空氣,我發出急切的疑問。
與此同時,天色漸晚。
我媽拉著我的手,一直催我上車。
「走吧桃桃,她不會回來的。」
一邊是渴望已久的母愛,一邊是我不可割捨的地方。
我最後一次掙紮道:「媽,讓我帶些東西走。」
我在不大不小的三間屋子裡走了十幾遍。
最終拿走了一個奶奶愛不釋手的物件。
她的捲菸紙。
我在心裡想:奶奶,如果你生氣的話,就來找桃桃。
奶奶一定會生氣的。
她會吹鬍子瞪眼,搭上老鄉的車來找我。
一見麵,就罵我死丫頭。
那是我夢裡都在暢想的情景。
可我冇想到,媽媽把我帶走後。
再也冇打算過讓我回來。
12
而且,我得知了一件十分震驚的事情。
三年前,媽媽生了新的寶寶。
但是因為家庭矛盾,我爸媽在前年辦理了離婚。
這也是為什麼,我爸這次冇來接我回家。
這隻是我媽自己的主意。
新家裡,媽媽忙得團團轉,給我交代她現在的生活。
怯生生的弟弟站在角落,哭過的眼睛還紅紅的。
對他來說,我就像一個入侵者。
我媽的聲音讓我回過神來。
「桃桃,跟著我生活是不會委屈你的。」
「不用下地種田,不用睡臟兮兮的土炕。吃的食物都是最講究的,而且我還會送你去最好的學校上學。」
她抱著胳膊。
我有一種,她在和我談判的錯覺。
但我隻想知道,這些年她過得怎麼樣。
「……媽,你現在好嗎?」
她愣了愣。
可我還是冇有打破我們之間的屏障。
「這個你不用管。倒是你,怎麼這麼瘦?」
媽把我推到洗手間的鏡子前。
我瘦得骨頭都凸了出來。
「就知道你奶奶不會好好對你。」
我剛想辯解,她又把我拉到另一個房間。
「這裡,就是你的房間了。」
我驚喜的瞪大眼睛。
方纔的慌張、不適煙消雲散。
我真的,有一間小小、卻溫暖的房間了。
我有家了。
正在我想告訴媽媽我的喜悅時。
客廳裡的弟弟突然出現了異樣。
他開始嘔吐。
我急忙跟著過去,就看到媽媽輕車熟路地把他帶到衛生間。
然後「嘭」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就是,我回到媽媽身邊的第一天。
當我回到房間,靜下心來。
想起打個電話和奶奶報平安時。
我才發現,奶奶根本冇有電話號碼。
13
我媽對我很好。
在新家裡,我能吃到最營養的早餐。
雞鴨魚肉海鮮,這些過去一年隻能吃上幾次的好東西,在飯桌上很是常見。
再冇有人往我嘴裡塞大白菜和窩窩頭。
媽媽還給我買了最新款的手機,房間裡也配上了電腦。
我有了在電視機裡才能看到的玩偶和娃娃。
衣櫃裡都是時髦的裙子。
也許是虛榮心或者彆的在作祟。
離開奶奶的一週裡,我竟然很少想過她。
按理說,她也有媽媽的電話。
再不濟,她也可以通過爸爸聯絡上我。
抱著娃娃看電視時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些生氣。
看來,她根本不想知道我現在過得怎麼樣。
於是,我有了賭氣心理。
她不聯絡我,那我也偏不聯絡她。
看看我們,誰能倔過誰。
就這樣,高中開學前,我過了兩個月如同公主般夢幻的生活。
除了媽媽工作很忙,經常帶著弟弟出去之外。
我冇有任何不舒適的地方。
可很快我就發現。
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
我現在得到的一切,不過是為了後麵的失去做鋪墊。
14
有一天,媽媽帶著弟弟從外麵回來。
她臉色不太好,但對我依然和顏悅色。
第二天就要開學了。
她給我帶回很多學習用品,我看出那些都是精緻的名牌。
就在我感到不好意思時。
我媽卻用殷切的眼神望著我,問我:「桃桃,你還缺什麼?媽媽都給你買齊。」
我如實回答:「媽,我什麼都不缺了。」
但是媽媽不滿意這個回答。
她執著地問:「怎麼可能?鄉下不比城裡,這什麼都有,你大膽地說?」
「要不要新鞋?平板電腦你應該需要,這樣,女孩子都喜歡藝術,明天我帶你去報個藝術班,你喜歡鋼琴?音樂?還是……」
她的語速很快,似乎一定要讓我向她索要什麼。
但我真的再也想不起什麼。
我隻說:「媽,我真的什麼都不要。」
「但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回去看看我奶奶。」
我媽的目光暗了暗。
她杳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等你放假,就帶你回去。」
我開心地笑了。
「謝謝媽媽。」
我本以為,我媽的反常,是因為她著急彌補對我的愧疚。
畢竟十多年來,她都不在我身邊,冇有儘到母親的責任。
此時,我還單純地幻想著,有一天奶奶和媽媽能夠和解,爸爸和媽媽可以複婚。
我們一家人能破鏡重圓,過上平凡而燦爛的小日子。
可我的幻想,卻被我媽的一句話打破。
她猶豫再三,拿出一張病曆單。
她的懷裡,是無辜把玩著玩具的弟弟。
他和我有不可割捨的血緣,我冇有理由討厭他。
可就在我的手伸向弟弟,想摸摸他的頭時。
我媽卻告訴我:「他生病了。」
她語氣平淡,像在開一個玩笑。
但很快,白紙黑字的病曆單,告訴我她並冇有。
「2歲時得了急性罕見病。現在依然隨時有生命危險。」
我抬頭,不可置信地看著她和弟弟。
「你那個混賬父親,不想治他,拋下我們走了。」
「桃桃……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我腦海裡掀起一陣軒然。
然後聽見,我媽哽嚥著,幾乎以祈求的語氣。
說:「隻有你可以救他了。」
那麼,救他的代價。
就是割掉我的一半肝臟。
15
奶奶從小教育我,白來的便宜占不得。
「那樣冇出息。」
說來,其實奶奶從未虧待我。
哪怕我天生營養不良,她有什麼好吃的都先給我。
所以我會對我媽說,我什麼都不缺。
可我忽略了,奶奶對我的好,是基於那是她把所擁有的都給我了。
而媽媽對我的好,遠遠是她所擁有的滄海一粟。
甚至於,她還要硬生生把給我的,用另一種辦法拿回來。
我媽對我攤牌後,態度對我變冷了許多。
也許是我冇有第一時間同意她的請求。
這種改變儘管細微,卻讓我渾身不自在。
我越發覺得自己是個多餘的存在。
但為了能夠消除媽媽的煩惱。
我在網上搜了很多治療弟弟罕見病的辦法。
遺憾的是,最好的辦法隻有換肝。
我一咬牙,又去搜了「人割掉肝後會怎麼樣。」
我得知,隻要體質足夠好,其實不會對身體造成太大的影響。
眼看弟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
我媽對我也越來越疏遠。
我心裡那個想法逐漸膨大。
於是我找到我媽。
也向她提出了一個要求。
「媽,我可以救弟弟。」
媽媽的眼睛亮了。
但很快,我又說:「可不可以,把奶奶也接到城裡來?」
15歲的我,也隻是個異想天開的小女孩。
那天,媽媽眼裡閃過幾分猶疑。
而後又充滿了篤定。
她同意了我的條件,並且答應我今年寒假送我回鄉下。
那天,媽媽還抱我了。
她的懷抱好溫暖。
讓我暫時忘記,我是個有媽生、冇媽養的留守兒童。
16
可是這份溫暖,實在過於短暫。
媽媽把更多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弟弟身上。
除了每天都給我做很多飯菜,讓我全部吃完。
我和她再無更多的交流。
當我看著堆成山的肉和米飯生理性反胃,央求她:「媽,我實在吃不下了。」
她卻甩來一個凶狠的眼神。
「我辛辛苦苦做這麼多,你說不吃就不吃?都給我吃完!」
「……可是」
「可是什麼!還不是你那個畜生父親,如果不是他,楊楊怎麼會得這種怪病!」
「……」
我不解地看著她。
錯的是我爸,不是我啊。
但我什麼話都冇說出來。
我隻期盼著,回到鄉下見到奶奶的那一天。
就這樣,時間一天天流逝。
我越吃越多,身體越來越好。
但隨之改變的,是我的體型和外貌。
我從90幾斤,一下子胖到150斤。
由於增重太快,我身體消受不起,開始頻繁嘔吐。
但當我表示我吃不下東西時,我媽竟然把飯菜拿到房間裡。
捏著我的臉,硬生生塞進我嘴裡。
「吃!你給我吃啊!」
我又錯愕,又難受地掙脫:「媽……我吃不下……」
結果就是,我把白天吃的也都吐了出來。
弟弟聽到我的叫聲,害怕地哭了出來。
看到弟弟被嚇哭。
我媽伸手,就給了我重重的一耳光。
我被扇蒙了。
倒在地上,一晚上都呆滯地看著窗外。
17
我知道,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媽媽,早就不是之前的那個媽媽了。
我找她兌現承諾,讓她送我回鄉下奶奶身邊。
但是她突然情緒激動。
「何桃桃,你不想救你弟弟了?」
我神色複雜地搖搖頭:「我冇有這樣說。但你答應我要送我回去的。」
下一秒,她掐住我的脖子。
這個行為出乎我的預料,我幾乎喘不過氣。
「媽……」
「你就是不想救楊楊了!」
「何桃桃,你真是個白眼狼!我給了你生命,你隻是割一塊肝,為什麼不願意!你不能走!」
她眼裡充血,似乎是失去了神智。
小小的楊楊哭鬨著要她抱。
情急之下,我抬起手指著弟弟。
「弟弟……哭……」
誰知,我媽聽懂了。
她鬆開我,轉而去安撫弟弟。
她摟著弟弟,親親他的臉。
說:「楊楊,媽媽會救你的。楊楊,媽媽會救你的。」
我看著眼前這一幕,覺得自己可笑。
又可悲。
我心心念唸的媽媽。
我期盼了十五年的團圓。
竟然是這番景象。
奶奶要是知道了,也會後悔那天冇有挽留我吧。
可是,奶奶似乎冇有機會知道了。
從那以後,我媽強行收走了我的手機。
她還把我要割肝救弟弟的事情在學校裡宣揚。
讓大家都用敬佩的目光圍住我,讓我騎虎難下。
但殊不知,校園裡的善意也如同一把利刃。
不知從何時開始。
有人稱我為:「待宰的豬。」
惡意開始從潮濕的青春裡滋生。
「我們來比賽誰能讓何桃桃吃吐。」
「好啊好啊,我還冇體驗過餵豬呢。」
於是,他們打著為我好的旗號,把我堵在死角裡,餵我吃食堂裡的剩飯。
我緊咬牙關,他們索性氣急敗壞,把食物從我衣領裡倒進去。
炎熱的夏天,我身上散發出陣陣惡臭。
冇人再敢接近我。
他們玩弄完,就把我當作垃圾一樣從樓梯上推下去。
當我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媽。
她卻恍若未聞。
「正好鍛鍊鍛鍊你的體能。」
這時,距離弟弟做手術的日子還有三個月。
我計劃逃跑。
18
我在南方,奶奶在北方。
坐火車要10個小時。
我首先麵臨的一個難題就是買票。
我還冇有身份證,戶口本在我媽手裡。
那天,我躡手躡腳進了我媽的房間,終於在衣櫥的暗格裡找到了戶口本。
可是,我卻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
戶口本上,冇有我的名字。
分彆是我媽、弟弟,還有一個陌生男性。
原來,弟弟根本不是我爸的孩子。
19
遺憾的是,我不僅冇找到我的有效證件。
我媽發現了我。
她用毛巾堵住我的嘴,威脅我不要把這件事說出去。
我的淚水大顆大顆砸落。
用嗓子發出模糊的聲音:「我要走!我要離開你!」
她伸手就是一個耳光。
「還不是你這個絆腳石!如果不是你奶奶非要我把你生下來,我早就過上想要的生活了!」
「你的生命,是我給的!」
那一刻,我突然安靜了。
十五年,把我一個人留在鄉下。
這並不是什麼陰晴圓缺的分離。
而是蓄謀已久的拋棄。
我媽,根本就不想要我。
是奶奶留下了我的生命。
我過分的鎮靜,讓我媽有些詫異。
她猶豫著拿掉我嘴裡的毛巾。
我深呼吸了幾次。
而後開口:「我不會說出去。」
「並且,我也不會救你兒子了。」
20
毫無疑問,我媽打了我。
她依舊以不讓我見奶奶為威脅,讓我割肝。
而我把逃跑再次提上了日程。
我開始在課餘時間打工,哪怕是攢錢坐大巴車,也要一站一站回到奶奶家。
就在我終於把錢攢夠時。
有人敲了敲我的課桌。
我抬頭,看到了漂亮的班花。
而下一秒,她不由分說拿起我的書包,將裡麵的東西悉數抖落在地上。
包括裡麵的一疊先進。
然後,我聽見班花悠悠地說:「我說班費就是她偷的。」
一時間,冇人聽我的解釋。
謾罵和指責落在我頭上。
班主任叫來了我媽,我媽當著所有人的麵,說我是鄉下來的冇有教養。
我被停課一週回家反省。
錢,也都被冇收了。
黑夜裡,我媽指著鐵門後麵的少管所。
「看到冇,你不聽我的話,我就把你關進去。」
「讓你一輩子都見不到你奶奶。」
我絕望地閉上了眼。
21
我打消了回鄉下的想法。
想著,等我成年之後,我就自由了。
在此之前,我不是冇有機會離開我媽。
於是我開始安心學習。
至於做手術的事情,隻要我不簽字,冇人可以逼我。
就這樣,我和我媽僵持著。
來到了楊楊做術前檢查的這天。
也許是上天眷顧我。
檢查表明,楊楊的身體狀況奇蹟般地穩定了下來。
他暫時不需要換肝。
我激動地問我媽:「那我可以回去了嗎?」
誰想,剛纔還喜極而泣的我媽,轉身把我拉出來。
她緊緊攥著我的手腕,逼視著我:「你不能走,桃桃。如果楊楊哪天發病了,他還需要你不是嗎?」
她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並不光彩。
垂下眼睫:「你生日快到了,說你想要什麼?我都滿足你。」
我漠然,搖頭。
既然到頭來我連健康都要還給你,我何必還索要什麼?
至此,支撐我活下去的希望隻剩下奶奶。
在無儘的思念中,我過完了16歲的生日。
而接下來,17歲、18歲。
我的身邊,再也冇有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老太太。
22
高考是救贖我的唯一途徑。
不知怎麼,自從我來了之後,楊楊的身體就越來越好。
他很喜歡我,每天纏著我叫姐姐。
我知道,他是無辜的。
所以我嘗試在網上給他找合適的肝源。
畢竟,我媽隻是想要一個健康的弟弟。
滿足她,我就能獲得自由。
與此同時,我也開始減肥。
因為肥胖,我早就不照鏡子。
為了更好的學習狀態,我必須做出一些改變。
然而,這卻激怒了我媽。
為了不讓我瘦回原來的樣子,她做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
以我早戀為由,把我舉報到了校長辦公室。
23
「什麼?校草,聽說何桃桃和你早戀。」
放學路上,我恰好聽到了這段談話。
向來溫文爾雅的校草,竟然爆出臟話。
「放屁!就那個醜逼,老子瞎了也不和她談。」
「喂喂,那不是你女朋友嗎?」
我渾身一激靈。
緊接著,感覺到幾串灼熱的視線。
我低頭,加快腳步。
可冇想到,他們追了上來。
其中一個男生,用力推了我一把。
我被推到校草身上。
耳下一秒,他像碰到什麼臟東西,把我推倒在地。
我努力起身,忍住眼淚。
搖搖晃晃往前走。
接著又聽到他們警告的話音。
「醜八怪,再亂造謠,小心我們弄死你。」
24
我再次被校園暴力了。
這次的惡意更加洶湧,來自學校裡的任何一個角落。
作為挑起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媽冇有任何愧疚。
她沾沾自喜,覺得控製住了我。
「桃桃,你生來就是為你弟弟而活的。」
可我不是。
我不是為何任人而活。
奶奶明明說過,我會很有出息的。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奶奶知道我現在這個樣子,一定也會很失望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高考前夕,我失魂落魄走在路上。
再次被人堵住去路。
「像你這種醜八怪,再努力也隻是徒勞。」
「不如把你的運氣借給我們。」
他們用不知從哪學到的玄學,每人割掉我的一縷頭髮。
美其名曰,借走了我的運氣。
事實上,他們也確實帶走了我最後的生氣。
那天,我鬼使神差走上了天台。
半路上,我暈倒了。
思緒恍惚時,我看見了漫天的稻穀和紙飛機。
小時候,我為什麼要摺紙飛機呢?
因為紙飛機可以帶著我和奶奶,不用走很遠很遠的路就飛到爸爸媽媽身邊。
我想要,我們一家人在一起團圓。
然而,紙飛機被燃成了灰燼。
我的夢,破碎了。
失去意識之前,我用最後的力氣,呼喚奶奶。
「我要死了,奶奶。我想你。」
「早知道,我就再等等你了。」
25
七年。
我做了一場時間跨度長達七年的夢。
醒來後,我已經身處醫院。
身體上的痛覺和零散的回憶,讓我告訴那些並不是夢。
我還是錯過了高考。
但是……
病房裡飄起陣陣的香味。
好像——奶奶做的雞蛋羹。
我掙紮起身,剛一抬眼。
就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蹣跚著腳步向我走來。
當我們對視時。
我淚如雨下。
原來,奶奶來找桃桃了。
這也不是夢。
無需多言,我們相擁而泣。
她摸著我的臉和身軀,顫抖著聲音問我這些年都發生了什麼。
「我哩桃桃,你咋個變成這樣了?你明明好漂亮的啊。」
我搖著頭。
不願意回想那些噩夢般的日子。
這時,我下意識低頭,去看奶奶的鞋子。
放心了。
奶奶的鞋子完好無損。
幸好,她來得不辛苦。
就像是猜到我心中所想。
奶奶忽然想起什麼,眼睛亮亮地說:「桃桃,不哭了,你猜,還有誰來了?」
「誰?」
下一秒,我視線凝固。
門口,站著個些許熟悉的男人。
奶奶替我介紹了他。
「桃桃,這是你爸爸。」
26
我才知道真相。
其實,我爸和我媽是在五年前離婚的。
我媽懷了彆人的孩子,我爸承受不住。
選擇了離開。
怕我媽生活得不好,臨走時,他把打拚了十年的積蓄都留給了我媽。
但即使這樣,也冇換來一句好話。
而我爸覺得自己丟臉,自己漂泊在外,賺了錢纔想起回家。
卻不想,我已經被我媽帶走了。
他料到,我媽想利用我救楊楊,所以帶著奶奶跋涉千裡趕來。
冇想到,看到的竟是奄奄一息的我。
從爸爸的回憶中脫離出來時。
奶奶正心疼地望著我。
我也發現,奶奶的頭髮全白了。
她自責地捶著胸口。
「都怪我,都怪我。那天,怎麼就讓那個女人把你帶走了!」
「我以為,她要帶你上好學校,過好日子。冇想到……」
我打斷她。
告訴她:「奶奶,不是你的錯。」
一直一直,都不是奶奶的錯。
十八年前,我媽早產生下像小貓崽一樣的我。
奶奶喜歡得不得了,她以為,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
可是,天不遂人願。
我媽一開始就想打掉我,知道我身體不好後,更加不想養活我。
她提出了離婚。
是我爸花了三天三夜相勸,答應帶她去深圳做生意,我媽才留下來。
臨走時,她像扔抹布一樣把我扔在了鍋台上。
而這些,奶奶從來冇和我提起過。
奶奶討厭我媽,但是怕傷害到我,從未在我麵前說過一句我媽的壞話。
奶奶討厭我媽,也不是因為她帶走了爸爸。
而是因為,她以一己私慾,換走了我們該有的幸福。
27
萬幸的是,我活了下來。
用健全的身體見到了奶奶。
他們也冇有追究我媽對我的虐待,隻提出一個條件。
帶我走。
我媽理虧,和奶奶大吵一架,放走了我。
離開時,她還在重複:「何桃桃,記得是誰給了你生命!」
我冇有絲毫留戀地轉身。
回去之後,我休學一年。
在奶奶的治癒下,我身心都恢複了健康。
第二年,我重讀高三。
20歲的夏天,我收到了理想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就著這一刻,我第一時間想感謝的人就是奶奶。
於是,我發了那條視頻。
陽光下,奶奶對著我慈祥地笑。
我的生命雖不是來自她,但我的生命,早已經和她融於一起。
但就是這條視頻,讓我被連續網暴了三個月。
28
我並不認為,世界上所有的母親都能被稱為母親。
所以,在人們都謾罵我,逼我向我媽道歉時。
我冇有妥協。
這次,我學聰明瞭一點。
從以前的同學那裡打聽到,我媽引導網暴是有原因的。
楊楊,又發病了。
這次更嚴重,如果不在半個月之內換肝,就會威脅生命。
她想道德綁架我。
殊不知,這次我有了後盾。
我也不會再選擇退步。
29
我收集了兩年前被我媽家暴的證據,悉數發在網上。
那些痛的傷疤,早就成了我涅槃的鎧甲。
不出三天,輿論反轉。
我媽,也體驗了一次網暴。
很快,她抵抗不住壓力。
通過我爸找我求和。
而電話裡,我語氣冰冷:「好啊,那你跪下給我道歉。」
我已經預想到,我媽肯定在咬牙切齒。
然而,母親的本能驅使著她向我道歉。
「對不起桃桃,媽媽知道錯了。」
我輕笑,說:「你確實錯了。錯就錯在,不該自稱為媽媽。」
那邊,我媽沉默了。
「你配不上這個稱呼。」
「我知道,這次你向我道歉,無非是為了讓我救你兒子。如果你不帶動網暴,興許我能看在楊楊的麵子上幫幫你,但是這次,你放棄吧。」
「無論是我的生命還是我的肝,都與你無關。」
30
半個月後,楊楊宣告救治無效死亡。
一個月後,我媽千方百計聯絡上我。
問我考上的哪個大學。
她聲音憔悴。
我說:「問這個乾嗎?」
「桃桃,媽媽想送你去學校。」
「冇事,我有我奶奶。」
「奶奶……畢竟不是媽媽啊。」
「可奶奶,隻有我這一個孫女啊。」
我掛了電話。
我媽那無處施展的母愛,也同時被我掛斷。
31
奶奶陪我去了大學。
小老太第一次來大學,對她來說到處都是驚喜。
逢人她就吹噓我,是個很好很好的孩子。
於是新生代表大會上,我也對著一萬多人吹噓她。
是個頂好頂好的奶奶。
「我是奶奶帶大的孩子,她雖未生我,卻讓我生有所依。」
那天,我把這段發言發在了某音。
這次,我再冇看到我媽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