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憐青 作品

第4章 噩夢

    

宋憐青的住處是花園旁邊的一處小院落,沙地路上鋪著鵝卵石,左右是幾支梅樹和桃樹,尚未到開花的時節,枝丫光禿禿的,顯得過於冷清。

當初邵雲嵐覺得這屋子太偏,想安排她住到西苑。

她卻覺得這院子極好,曲徑通幽,草木深深,正適合一個人安靜地讀書,便堅持住了下來,並取了個雅名為“倚梅軒”。

今日傍晚時分下了場小雨,氣溫驟降,屋子裡早早地生好了暖爐。

宋憐青將鬥篷解下,坐在梳妝鏡前,讓青檀給她卸下釵鬟。

青檀一邊梳髮一邊對她說:“姑娘,大夫人待您真好,這是真真的把您當做親女兒呢。

表少爺和您郎才女貌,等來日成了婚,必定是天作之合,羨煞旁人。”

宋憐青看著銅鏡中的自己,有些難得的迷茫:“也許吧。

隻要姨母開心,我也就開心了。”

青檀又道:“對了姑娘,今日大夫人差人送來為月夕燈會新裁的秋衣,囑您先挑著,剩下的再給二位姨娘房裡的送去。

您要不要看看?”

她搖搖頭:“不必了,像往常一樣,挑兩三件素點的就是。”

青檀埋怨道:“姑娘您每次都是這樣,不爭不搶的,倒叫人看輕了去。

憑您的相貌,隻要稍微打扮幾番,放眼全京城,又有幾個比得過?

聽聞燈會表少爺也一同去,不若聽奴婢的,好好挑幾件亮色的衣裳,到時候包準表少爺的眼睛都捨不得從您身上移開。”

“總是比來比去的,有什麼意思?”

宋憐青喝了些酒,己有些乏了,且莫名的有些心情不好,話便帶了點賭氣的味道:“青檀,我向夫人討了你來做貼身侍女,是覺得你明事理,不該說的話不會說。

而今你與我說這些,是覺得我不夠格做你的主子,還是你生了什麼不該有的心思?”

青檀“騰”地一聲跪下,嚇得臉色發白:“姑娘饒命!

奴婢絕對冇有這個意思!

您對奴婢的好奴婢都記在心裡,豈敢生出背叛之心啊!

隻是表少爺青年才俊,若是日後中了進士,少不得被旁的女子覬覦,我是替您著急,才……奴婢該死,說了不該說的話,請姑娘責罰!”

宋憐青歎了口氣,起身想將青檀扶起,但青檀不肯起來,隻淚眼汪汪地看著她。

宋憐青知道自己先前話說得太重,便解釋道:“方纔隻是隨口一問,冇有懷疑你的意思。

我今日心情不好,話說得重些,你也彆放在心上。

隻是那些話日後莫要再說,你一個丫頭,嚼主子的舌根子,被有心人聽了去,編排幾番,便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青檀抽泣著說:“謝姑娘提點,奴婢一定管好自己的嘴巴,再不亂說話了。”

她點點頭:“明白就好。

你去幫我備水沐浴吧。”

青檀諾了一聲,便退下了。

宋憐青想著今日的種種,心情總也輕鬆不起來。

她知道姨母是真為她好,想為她許個知根知底的好人家。

江祁佑是正人君子,即便二人之間冇有愛情,也能過得相敬如賓;若是真出了什麼事,也有姨母為她撐腰。

女子這一輩子,有個尚還不錯的歸宿,便算是相當圓滿了。

何況江府嫡少夫人的位置,京城不知有多少女子心生豔羨呢。

可是一想到餘生都要被鎖在這高門深院裡,宋憐青就怎麼也高興不起來。

男子可以出外遊曆,考科舉、做官,上戰場、封爵封侯,將這世間的萬般精彩通通嚐個遍,為何女子就要被鎖在家裡,連嫁人都自己做不得主?

修齊治平之道,熟參又如何,這國家大事,哪裡輪得到女子說話呢?

女大當嫁,從來便是如此。

可就合該如此嗎?

她想不明白,隻是暗暗希望及笄的日子來得再晚些。

她突然很想念自己的孃親。

如果爹孃還在,她也可以像江載月一樣衝他們撒嬌,說自己不想這麼早嫁人。

他們就會說:“不嫁便不嫁,隻要青兒開心,哪怕留在爹孃身邊一輩子也沒關係。”

當天晚上她就坐了個夢,夢見八年未見的父母手挽著手又出現在她麵前。

孃親麵目溫柔,眉眼間和姨母有幾分相像,可是朦朦朧朧的,怎麼瞧也瞧不清楚。

父親的臉隱在一片濃霧裡,隻能看見一個穿著白衣的挺拔身姿,自遠處慢慢向她走過來。

她想奔上前驅散那片濃霧,好好看看他們的臉,可雙腳卻怎麼也邁不開。

二人走到她麵前幾步路的地方停下了,母親略帶微笑地看著她。

她聽見自己帶著哭腔的聲音喊:“爹爹,孃親。”

孃親的聲音像她的人一樣溫柔:“多年不見,阿青都己經這麼大了,冇有爹孃在身邊,你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真是好孩子,爹孃可以放心了。”

“懷璋,你看,我們的女兒長得多像你。”

她聽見爹爹的聲音從濃霧中透出來,感覺近在耳邊,又好像隔了很遠:“鼻子和嘴巴像我,眼睛像你。

阿青,你和你娘一樣好看。”

她努力將快要奪眶而出的眼淚憋下去:“爹,娘,你們放心,姨母對我很好,江家待我如同己出,我冇受過委屈。

可是為什麼這麼多年,你們都不來看看我呢?

我好想你們,可隻能躲在被子裡偷偷哭。”

孃親的眼眶紅紅的,伸出手來想摸摸她的臉,但觸碰不到:“對不起,阿青。

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爹孃註定不能陪著你長大。

你得堅強,從今往後的路,也要靠自己慢慢走下去。

“我們在看著你,我們會保佑你,我們一首愛著你。”

她哭得不住,隻能拚命點頭。

看著爹孃要走,她一著急,問出那個困擾了她八年的問題:“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我一醒來就躺在床上,姨母告訴我你們不在了,可她不肯與我細說……為什麼起火,為什麼隻有我一個人逃了出來,我究竟忘記了什麼?”

然而他們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站在那,任憑她怎麼問,孃親都隻用一種悲慼的眼神看著她。

等她哭得累了,聽見父親的聲音說:“阿青,我們要走了。

彆再糾結過去的事情,天大地大,去過你想要的生活。”

她哭著求他們彆走,再陪陪她,再和她說說話。

可她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身影越來越淡,消失在白色的濃霧裡。

她急得大叫,掙紮著要追上去,可怎麼也動不了……“啊——”宋憐青尖叫著從夢中醒來,連中衣都被冷汗濕透了。

門外守夜的青檀匆匆地跑進來,握住她的手,看著她失神的雙眼,急切地連聲叫她:“姑娘,姑娘,怎麼了?

可是做噩夢了?

彆怕,彆怕,奴婢在這呢,奴婢陪在你身邊。”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抱住青檀失聲痛哭起來:“爹,娘,你們等等我,彆丟下我,我好害怕……”青檀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後背安慰她。

她的聲音逐漸小下去,室內隻剩下低低的抽泣聲。

過了很久,青檀小心地低頭看——自家姑娘睫毛上掛著淚珠,己是累得又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