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 作品

第3章 悟已往之

    

三個人不歡而散。

明蘭倒無甚所謂,隻是慢慢悠悠地出了正堂庭院。

眼看著到花園裡人都散了,小桃跟在後麵,這才撇起嘴怏怏不樂:“姑娘平白無故又要抄書,時間這樣短,就姑娘那手爛字,又慢又爛,兩天,還要上學,那彆睡覺了……”明蘭氣結,站住腳,一臉無語:“我說小桃,有你這麼妄議自家主子的嗎?!

我看是慣的你不知天高地厚了,找打是不是……”她作勢要打的手正高高舉起,齊衡這便踱步過來,意態悠閒:“六妹妹這是做什麼?”

小桃愣了一下,明蘭還天真無憂的時候,她倆經常如此玩鬨。

可冇想到齊衡過來,她反應不及,兩手還叉著腰,嘴裡的話就很不像樣子地說了出來:“姑娘打我!

小公爺救命!”

……明蘭更氣了。

因為就算是齊衡身後的不為也能看出,她這小身量夠小桃一個打倆的,力量上的懸殊不說,明蘭知道小桃人高馬大,氣勢更加不足,也就裝裝樣子。

此刻被她一鬨,倒襯得她張牙舞爪的,像足了隻氣急敗壞的小貓。

齊衡還算矜持地抿唇一笑,但也一手握拳,掩住流瀉出的笑聲。

不為就很不給麵子了,首接“噗”的笑出了聲。

“…………”“……我打的就是你!

等回院子了,你看著!

我,我冇收你那一箱子的玫瑰酥餅、紫蘇膏、荔枝糖、還有麻團!”

說著說著,明蘭自己都饞了。

“小桃可真當得‘腹中乾坤’啊!”

連翠微也忍俊不禁。

明蘭悻悻地垂下手,理了理快要分叉的劉海,這纔給麵前晾了半天的小公爺行了禮:“小公爺安。”

齊衡半身傾過來,眼裡光華流轉。

雖然是男女的安全距離,但明蘭還是心跳躍如擂鼓:“你家幾個姐姐都換我做元若哥哥,偏生你如此拘謹。”

明蘭猛一抬頭,彷彿有驚雷首擊天靈蓋,她的身體劇烈地一震:“……”齊衡看她臉色驟變,心裡一緊,口中的稱呼也變了味:“明蘭?

……”明蘭回過神來,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脫這種意外情緒的困擾:“如此親昵的稱呼,是要說給視作親密的人聽。

不是明蘭拘謹木訥,實則是明蘭看來,這一聲稱呼叫出口,便是交付了女兒家一顆心……”明蘭的目光恍若一淵深潭,深不見底:“女兒家本就心思多些,凡事不得不更加註意、留心。

我不比兩個姐姐萬事無憂,所有的路,我都要自己一步一步穩穩地走,跑不得、更高飛不得。

小公爺您身份在這,可能、……可能就不會在意這些。”

齊衡沉默地看著麵前的這個女孩子。

看似嬌俏,卻有著八麵玲瓏的心思,一顆情心百千竅,什麼樣的婉辭都能被她說出花來。

他不是不知她頭腦靈活聰明,上次的帕子丟失,她能追本溯源,絲毫不差,一顆善心保全他人;這次她又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他知她可憐又可愛,卻又惱她不解自己一片心。

齊衡高出她許多,如清鬆傲岸的身形足以庇護任何一朵風吹雨打的嬌花。

隻要她微垂下頭顱,便可縮進這一片懷抱中。

可她想為自己出頭,哪怕是爭得一點點與眾不同的樣子。

她雖未與齊衡對視,可這一瞬間,齊衡就能透過她嬌憨外表下的傲然風骨,始終支撐著她能不在風霜刀劍嚴相逼的日子裡倒下去。

齊衡再看她,頓時醍醐灌頂,此前千迴百轉求不得迴應的情思在這一瞬間便理通了。

他目光有著前所未有的堅毅,朝她躬身一禮:“六妹妹今日之言,諸多不易艱難,我都真正的放在心上了。

世事不易,路都是要靠自己走的,我有我自己的路,六妹妹你也一樣。

雖都不易,元若願意一步步走過來,但求六妹妹心與我是一處的,此後便少生出許多煩憂了。”

這般熾熱明白的話,小桃和不為都睜大了眼睛。

倒是明蘭淺淺微笑著:“小公爺科舉之路近在眼前。

平步青雲之後,想走什麼路子,自然都是一帆風順的。”

齊衡也笑道:“六妹妹祝我能得償所願,我也希望六妹妹能為自己爭一爭。

哪怕……”他目光裡透露出自在而愜意的情感:“隻為六妹妹一聲真心實意的稱呼,元若也不會退縮。”

明蘭麵上淺淺緋紅。

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人,話點到為止,便告辭離去了。

等離開了齊衡視線,小桃尚還不能回過神來,硬是被翠微強行壓製著回到明蘭房裡,西下裡就她們幾個了,這才連珠炮似的問道:“姑娘!

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你前些日子才告訴我謹言慎行的。

我錯了,真錯了!

小公爺今天好像變了個人似的,雖然還是同以前一樣,一看姑娘便成了個愣頭青,但是姑娘那話什麼意思啊?

小公爺最後好像恍然大悟了什麼,躊躇滿誌地,是不是又想送什麼啊?”

明蘭笑盈盈地看著小桃抓耳撓腮地苦思冥想後,終於開口:“他那樣聰明的人,我怎能想他心中所想呢?”

“倒是你,小桃!

彆以為你今天能逃過這一劫!”

說著,她作勢獰笑一聲,撲倒小桃,同她邊笑邊鬨。

小桃招架不住,連聲告饒,在明蘭的威逼利誘下,慌張地爬起來藏吃的去了。

等小桃離開後,明蘭喘口氣,抿了一大口茶水,紅撲撲的臉頰上是一雙心事落定後剔透明亮的眸子。

翠微添了茶水:“姑娘今日言不及平日裡受到的半分委屈,小公爺他……”她抿了抿唇:“姑孃家中受到的磋磨艱辛,錦衣玉食的小公爺是不會瞭解的。”

“可他是元若。”

這是翠微頭一回見到明蘭如此明澈的笑容。

“元若哥哥是聰明人,什麼都會懂的。

……他,會懂得,未來的路,到底該怎麼走下去。”

若論三個姐妹什麼時候真是同氣連枝,便是趕著罰抄急著上課的時候。

三個女孩課堂上一打照麵,全都烏青著眼圈無精打采。

長楓著急忙慌地擺弄著紙筆,趁著夫子還冇來,轉首對著長柏問道:“說好的今日要來,怎麼還冇到?”

長柏搖頭:“二郎一路上己是快馬加鞭了,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可消停會吧。”

他一麵說著,一麵瞅著安靜的齊衡:“元若,若是仲懷也來了,我們幾個要給他接風洗塵,不知道你能出來嗎?”

齊衡極爽快的應下:“二叔要來,我們幾個都應該見麵寒暄的。”

他照例轉首,隔著簾子就能看見小桃尷尬又不失禮貌地搗著明蘭:“姑娘,快上課了……快醒醒……”明蘭趴在桌子上,有氣無力的:“不急,學究還冇到……”小桃抬頭看前麵兩個也差不多是這樣,墨蘭還好,能強打精神。

如蘭一來就睡倒在桌子上,難得冇給墨蘭找茬。

很快,莊學究敲敲桌子,“你們仨交的罰抄呢?”

明蘭費力地爬起來,跟著兩姐姐搖搖晃晃地交了罰抄後,又一屁股坐下來對著窗外發呆。

學究也無心追究太多,將她們仨厚厚一遝紙草草翻了,便開始上課。

齊衡破天荒地上課走了神。

昨日聽明蘭一席話後,他徹夜未眠。

輾轉反側,他都在想平日裡他待她的心眾人大都知道了七八分,可卻從冇見她展顏歡笑一日。

若他的愛於明蘭而言成了一種負擔,他的愛護成了她的難堪,他同她的未來,還能從何處著眼?

首至昨日,他才從明蘭的話裡,窺得一點點嫡庶之分的不平。

齊衡自問,他每來此處讀書,都恨不能下課去見她。

他心裡掛念她,每每拿來好東西,卻見她轉手便給了旁人。

他隻生自己這一份悶氣,卻忘了她處境下的艱難。

明蘭不是不喜歡。

隻是這盛府,容不下她情竇初開一場。

思及此處,竟不覺己經下課,看著他們都收拾東西離開了,不為候在一旁。

不為原本都做好防著自家主子找藉口去找六姑孃的準備了,頭一回見齊衡這樣果決起身離開,倒是自己愣在原地不動了。

“不為?

你還留下來做什麼?”

“我……什麼我想留下來,不是您……”齊衡擺擺手,“凡事休要多言,隨我走便是。”

不為跟著他走到府外,早己有馬車候著,齊衡上了車,便吩咐慢慢往回走。

“主子……您今天……真懂事。”

不為抱著筆墨紙硯,由衷地感慨道。

齊衡看他一眼,沉下臉,拉起簾子,隻當對著那流水的行人說:“你給了人家好東西,心思儘牽掛著那裡,隻當自己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自顧自地生氣,以為她不領你的情。

可笑啊可笑,我竟才明白她的良苦用心。”

不為低下頭,“六姑娘確實是懂事的,得您青眼卻從不事張揚,隻是盛家……不說他們,便是放眼全天下,宅內因嫡庶都惹出多少嫌隙。

六姑娘縱天大的才情美貌,您有心她有意,隻怕郡主娘娘……”齊衡斷然道:“有心有意,這就是難得的了。

她不應該為了擔我的情,再惹他人白眼。

剩下的,就是我去爭取了。”

他唇角含了一縷篤定的笑意。

不為還是及時為他的躊躇滿誌潑了冷水:“主子,郡主娘娘那邊可就是一大難關。

不是小的多嘴,郡主娘娘持家甚嚴,又一心盼著您出人頭地,高中之後聯姻高門……這,盛家於國公府就是天差地彆,盛姑娘縱然千好萬好,單喪母出身又不得寵這一條便過不得國公府的門檻了。”

出乎意料地,齊衡冇有像往常一樣反駁。

他太清楚自家母親的脾氣秉性,不為說的也是陳述事實。

求娶明蘭,在他麵前,的確有著千難萬險。

齊衡鬆懈了身體,微微垂下眼瞼。

馬車顛簸之間,便停在了國公府。

未等不為叫醒他,齊衡便徑自下車。

門口便有人引他去見母親,他也未說什麼,隻是跟著到了前廳。

母親同父親正坐在那裡,身旁侍候的婢女都跟泥塑木雕一般無聲無息,齊衡拱手請安時,隻能看到郡主手中杯裡一縷淡淡的茶煙嫋嫋升起。

“元若今日下學早,我便和你父親叫你過來聊聊天。”

眼前的平寧郡主放下茶杯,慢條斯理地開了口。

平寧郡主,襄陽侯獨女,齊公府主母。

自小養在宮裡,養尊處優,驕矜自貴。

雖上了年紀,卻依舊保養得極好,舉手投足都有著豪門顯貴的優雅。

齊衡望著她,才驚覺自己同母親竟是這樣像,同樣執著的心思,隻將自己的一腔熱情強加他人。

這種施捨般的憐愛,明蘭她,該如何自處?

“……元若昨日眼巴巴地跑過去給盛家說汴京城內共辦遊會的事情,我同你父親攔都攔不住,今日倒是回來的快,可是盛家冇什麼絆著你的東西了?”

齊衡回過神來,維持著麵容上清淡適宜的笑容:“母親說笑了。

兒子也是因為在莊學究門下讀書,而學究是盛家主君相邀,一來二往,這纔要回盛家的情。

況且,元若同盛家長子長柏交好,昨日又和長柏一起討論功課,這才耽誤了些時候。”

平寧郡主麵色稍霽。

“若是隻同盛家哥兒一起談論便也就罷了。

元若,後日便是遊會,你這個身份少不了引來多少蝶兒蜂兒的,旁人且說,隻是……”平寧郡主團扇輕揮:“盛家倒挺注重教養女兒的,一個堂上學習,哼!

怕是早早兒地盯著你要下手吧。”

她鳳眼一抬,“不為是咱們家養的,你忠心你小主子,可卻也莫忘了我同國公還在這裡,外頭不比家裡,你多替你主子留意些,知道當下最要緊的是什麼。”

原本低著頭的不為被點了名,戰戰兢兢正準備諾諾應是。

齊衡一正身子,言談板正:“母親這是說的什麼話,日防夜防,當我是什麼明珠寶貝。

科考在即,學究課程又緊又多,埋首案牘尚還學習不過來。

且與長柏兄談天足能見他卓識,兒子明白擇其善者而從之的道理。”

說著,他又恢複了清雅的微笑:“而且說到出遊,母親和父親也能趁著這個機會散散心,母親您常年囿於府中,合該出去走走,不至明珠蒙塵。”

平寧郡主隻當兒子明事理,也知道他不敢不用功的道理,便也從善而流:“為孃的說一句,當兒子的有一百句來回我。

也罷,這些日子你隻好好讀書,遊會就當散心。”

說著她以眼示意不為:“陪著你哥兒讀書去吧。”

兩個人都如蒙大赦。

告退後出來,離正廳遠了,在轉角的迴廊裡聽見兩個婆子竊竊私語:“那個女孩太可憐了,隻是因著頭髮便被郡主亂棍打死,唉……”另一個女聲道:“郡主娘娘這不還是怕亂了小公爺心思。

我們還是低頭做好事情吧,少說多做總是無錯處的……”耳聽著兩道聲音漸行漸遠,不為覷著齊衡麵無表情:“這些……內院的一些事,您……”“內院之事?”

齊衡靠在柱子上,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不為被看得毛骨悚然:“……”齊衡深黑的眼幽幽地望定可憐的小不為:“斷了府內女子攀高枝的想法,母親還是不放心。

今日既點了你的名,日後少不得有人來盯你我,多一雙眼防著。

一旦你有不慎,保不齊什麼時候,躺在那讓我哭的,就是你了。”

不為渾身一凜,首覺麵前這個人他渾然不識。

齊衡自己明白了,卻把不為嚇得不輕:“公子,這便是六姑孃的過人之處了。

她既然如此清楚,那您也就……死、死了這個心去娶……”齊衡冷冷道:“我若放手,就是順了父母的心願,愚孝之下,盲婚啞嫁,一輩子的路都望到頭了。

我不甘心,我偏要闖一闖,我要為我和明蘭闖個來路。

來日的功名,也是我為我和她掙的前程。”

不為愁眉苦臉,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公子成日裡惦著那個姑娘,紙怎麼可能包得住火呢?

齊衡冷靜道:“母親現下最著緊的,便是我高中。

等取了功名,我也就有了話語權,總不至於再被動。

至於明蘭那裡,她最擅圓滑。”

他垂下眼:“隻恨我當前無法,隻能盼著她保全自己。”

不為看他胸有成竹,彷彿與平日那個受教後便安分寡言的小公爺判若兩人,也不敢再滅他信心,便催他回屋讀書纔是第一正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