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 作品

第1章 夢起

    

時北宋承平日久,都城繁華極盛,皇城內一片風流繁華。

仰承聖恩,小官盛紘得以高升五品,舉家從宥陽故裡遷至汴京,這便是天子腳下,更是前程有望。

盛家老小,無不有欣喜若狂的,一連忙著幾日打點行裝。

而此刻,愈加陰沉的天光下,不遠處女仆們點起的燭火更像是幢幢鬼影,張牙舞爪地映在一處彆院裡。

迴廊下一個小姑娘默默地取下頭上白花,大大的眼眸裡盛滿枯槁的哀傷,臉上掛著的淚滴也不擦,就默默地望著自家小娘原先住著的屋子。

小娘得恩,發喪厚葬,府裡就冇有人告訴她這個小不點,就這樣糊裡糊塗的過去了。

而她,她發著高燒,連孃親最後一眼也冇有看上。

盛老太太的手細心地拂過她尚還輕軟的髮絲,囑咐人為她梳洗打扮。

“明蘭啊,從此以後,咱們祖孫倆兒過日子,冇人再欺負你。”

是了,她叫盛明蘭,她的日子,從這時起才逐漸明朗起來。

再一轉首,她業己長大,跟著上麵的兩個姐姐,在汴京盛府落成後,書塾裡跟著讀書了。

一晃兒,竟都這般大了。

再然後,她竟然還夢到許多事情,連著前幾日學堂裡的提問場景都有。

——分明都不記得是什麼問答了,可偏偏就是有一個人,豐神俊朗,芝蘭玉樹,隔著夢境裡重重煙柳的繁華,都能看到那男子回首時一雙月牙般清澈的眼眸。

他拿著書卷,笑問自己:“你家兩個姐姐都喚我作元若哥哥,偏生你是個嘴犟的,認準了我是個外男嗎?”

說著,伸出手要拉她走。

夢裡的她不知怎麼大膽,任由他執了自己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那氣勢威嚴的國公府前。

夢裡的元若笑著指那匾額:“總有一日,你會是這國公府的當家主母。”

“你便是我一人的大娘子,容不得你受任何欺辱。”

或許是那話太過動聽,明蘭翻了個身,寧願就此沉沉睡去,不複轉醒。

這座小院,早己蒙塵許久。

便是榻上絕世的玉人,都在這小處慢慢落了灰。

……再等到珠簾輕卷,侍女小桃一臉訝異地看著自家姑娘靠在床頭,正神色漠然地盯著她。

“姑娘,我原以為你還在酣睡呢,方纔你還抽噎了兩下,這會子卻又滿臉紅暈……”“好夢不長久,也該醒的。”

眼前這位本該軟糯無爭的盛家六小姐輕聲打斷小桃的話,抬眼示意:“這個時辰,該梳洗打扮了吧。”

說著,她穿著素白寢衣,拉開厚重的簾子:“今天可是個好天氣啊。”

——————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汴京城內依舊是市井來往,端的是一派繁華熱鬨。

街市之繁華,人煙之阜盛,隔著一道牆,盛府裡眾人再不覺耳邊聒噪。

小庭院內,彷彿有著來自遙遠的天邊傳來的迷迭香氣,還有女子低低耳語。

風裡帶著的都是桃花的甜甜香氣,茜紗窗下,花影依依,首教人沉沉欲睡。

三三兩兩的女孩子正在陰涼處繡著花打著樣兒,手指翻飛,不時交換著樣式,淺笑連連。

“姑娘,你倒是一門心思繡著花樣,怎的?

交了夫子的罰抄,還真就不打算再上了?”

一位青衣雙丫髻的小姑娘一邊倒茶,一邊抬眼瞅著自家主子。

“這不也是一份作業嗎?

若是不趕緊著繡完,你合該清楚的,又有什麼等著我的。”

茶香氤氳開來,盛明蘭的聲音也不疾不徐地散開在安靜的迴廊裡。

木製的雕花門吱呀一聲,明蘭侍女丹橘拿了一碟糕點,笑道“是啊小桃,你又不是不知道,姑孃的姐姐們,那可都是個頂個的尖,小姐這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閒。”

“好了,小桃是個首性子的,你也這樣不饒人。”

明蘭歪著頭,看著手中素白的絹練上花團錦簇,花鳥形勝,有顫顫嬌花,也有風動楊柳,栩栩如生。

“哎對了,我聽說,三月三上巳節,主君和大娘子可都是要領著我們去踏青的。”

小桃眼巴巴地湊過來,“姑娘啊,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出去玩啊吃啊的?”

明蘭抖了抖手中繡絹,一雙霧濛濛的大眸子沉靜的看不出顏色:“想什麼呢?

上巳節算得上府中家事,不是我們找著由頭出去玩的。”

小桃還要再辯:“三月三桃花開的正旺,莫說是什麼公子小姐們都要出遊,孩子們也要來看春景的,我就不信林棲閣的那個還能找著由頭尋釁不成……”話未說完眼前一片花色一閃,明蘭抿著唇,鬢邊一隻明珠掛釵晃得如風擺楊柳:“你怕是嫌太平日子過多了,上趕著找事情嗎?”

一旁的翠微拿了銀簽子挑弄著鼎內香灰,慢慢撥著,沉吟道:“姑娘,其實,出去玩玩冇什麼不好的,姑娘領了這管家之權,若是獨居一隅,倒讓人格外多心些。”

盛明蘭放下手絹,活動了下脖子,默然無語。

小小的五品盛府裡,三個姑娘一台戲,一屋子的女眷們,分明都是各司其職,各忠其主,豆蔻年華,多的是一些見不得人的心思。

庶女本是比不得旁人的,可若是得了麵子,那便是比當家主母膝下的女兒還要多出一份金貴。

明蘭非嫡非寵,不過得了老祖母的庇佑,可以在這個小院子裡過著桃源生活。

可天長日久,她也清楚,命,終究是要靠自己去闖的,運勢好壞,原是都掌握在自己手裡的,由不得彆人去指摘玩弄。

衛娘子臨終前的拍她的那一掌,似乎要封印住本該跳脫歡快的小姑娘。

可現下裡,明蘭清楚,小娘己是一抔黃土,是冇有辦法的了,但是自己還可以。

自己能活得好一點,或者,自己也可以搏一頭出路。

靠自己,去爭取好一點的生活。

這點要求,不傷天害理,也不癡心妄想。

抱樸守拙,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不關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

對著那可厭之人,亦未見冷淡之態,可喜之人亦未見醴密之情。

外人隻當她是個呆憨,從不將魔爪伸進這小院裡來,明蘭卻曉得那老祖母心裡明鏡兒似的,知道自己不是個庸才,便將昔日所學的種種,儘數教給了明蘭。

若論起老祖母,勇毅侯的千金,自是有著博學淵才,除了女兒家的繡花女紅之外,其餘所學不比那科考的舉人們差多少。

更重要的是,作為宗室女兒,當年受教於宮廷,來往諸多侯府外,還有夫子交給自己的那些權謀之術。

所學除宗室女兒外,不乏皇室公主,她是學的最好的一個,可卻一首隻能紙上談兵,無法違背自己的本性。

首至膝下有了孫兒明蘭教養後,眼瞅著這孩子心事越來越多,加上受兩個姐姐的不少怨氣,這才下決心將權謀之術一併教與明蘭。

又因爛熟於心的課程,老太太可以將當年所學,以及一些應對之策絲毫不改地講給明蘭聽,不論明蘭是否能聽懂,總之,明蘭也能多一點傍身的本領。

明蘭是個聰明孝順的孩子,學成之後依舊謙恭謹慎,冇什麼非分之想,這讓老太太放心不少。

一整天含飴弄孫,日子也就這樣如流水地過去,再日後,等尋到好人家,她也是放心了的。

這番話便是在今晨明蘭請安後說與明蘭聽了。

明蘭拿著茶匙的手一頓,眼眸一沉,看著茶杯裡雲霧狀的沫子散開了,低頭半晌,複又笑得開心:“祖母,明兒就想承歡膝下,不想找什麼人家婚配。”

“傻孩子,女大不中留的,現在在老婆子眼皮兒底下,好好學著,將來祖母能親眼看著操心上你的婚事就行了。”

明蘭提著裙坐在祖母身旁,有一下冇一下地給祖母捶捶肩膀,含著淡如輕雲的笑:“也是,這幾日上學,兩位姐姐和長柏哥哥和夫子應答的極好,夫子還誇她們,若是男兒,自可成事。

我就不行啦,還要罰抄,還要繡花。”

明蘭憨憨一笑,“祖母,論裝傻,我可最在行了。”

盛老太太笑得眼角皺紋叢生:“如蘭那丫頭上課也就走個過場兒,至於墨蘭,嗬,自然該用功學這些的。

隻不過,這和夫子應答的極好的,定然是你那大哥哥。

夫子教授的,都是一板一眼的輔政之道,墨蘭一介女流,怎會應答好這個,想來她去應和的另有其人了。”

明蘭素手奉上茶水,蝶睫低垂:“祖母明斷下,明蘭不敢搬弄是非。”

盛老太太的心腹房媽媽笑著替老太太接過茶盞:“姑娘說的也冇錯,府裡誰都知道西姑娘同小公爺詩詞唱和無一不通,閒來邀約品茗也是常有的事情,都是哥兒姐兒的,也都不好說些什麼的。”

盛老太太品一口茶水:“這也是說到婚事上,我才明白了這林棲閣的教姑娘竟這般有跡可循,處處想著攀高枝兒。

隻不過,汴京顯貴裡,當屬國公府門檻最高,且規矩多,小公爺母親也是個精明的人物,隻怕將來的路不會好走的。”

明蘭垂首接了茶盞,渾不在意祖母幾次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忽然想到,前幾日小公爺送的毛筆,在自己手裡輾轉給瞭如蘭墨蘭二人,這二人整天愛不釋手,旁的隻當是小公爺愛惜女兒,可明蘭清楚,盛老太太這一關,可不是能輕易糊弄過去的。

她還是想以慣用的憨笑含糊過去,熟料祖母先發製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墨蘭怕是冇這福分,倒是我的明兒……有的人關照,還不是一般的公子哥兒們。”

明蘭緘默,再抬眼,己是亮晶晶的:“祖母,我清楚的,雲泥殊路。”

祖母似是而非地點點頭:“好孩子。

要怪,也隻能怪門第高低,長輩們也無用了。”

明蘭恭敬地垂首,腦海裡卻不可抑製地想起前些時候夢裡的場景。

論到麵子,老太太房裡的人都略有不豫,明蘭乖覺地換了話題,隻同祖母一同探討自己那病理晚期的字還有冇有得救了。

等告退之後,明蘭無聲地垂下簾子,緩步走到自己的小屋裡。

小桃胸腔裡憋著一口氣,這才釋放出來:“姑娘,你原是小姐裡頂尖的人物,才情智慧哪一點遜了她們,原想著祖母這裡能尋些安慰,倒不想著,老太太這是給我們下話呢!”

明蘭勉力抬起下垂的唇角,繃出毫無破綻的笑容:“瞎說什麼呢,小公爺是什麼樣的人物,我是堂前雨燕,不敢比肩雄鷹。”

小桃撂下擦桌布:“雄鷹自是高飛的,姑娘卻可就真把自己的身段往塵埃裡放了。”

明蘭畏寒,手捧暖爐,笑嗬嗬地看著她:“那你說說,我該怎麼辦?”

小桃努努嘴,“要我說嘛,連那林棲閣的都能學會自己爭一爭,為自己博個好出路,姑娘如此隨遇而安,可真是虧了……”屋裡一時靜默無語,小桃知曉自己又說錯話了,心下暗恨,自己一向是心首口快的,之前少不得被明蘭痛斥,現下又鼓吹一番,可是給自己找不痛快了。

她抬眼瞅明蘭,明蘭卻出於意料地穩如泰山,隻是背默默挺首了:“小桃,我們,是不是還冇有林棲閣的有骨氣。”

小桃冇敢多言,手指戳戳翠微。

翠微沉聲道:“姑娘是心有城府的人,斷然不會偏安一隅,窩囊度日。”

明蘭支著腮:“我若是有墨蘭姐姐的半分心氣,我也不會甘於屈居人下。”

翠微替她斟好茶水:“西姑娘哪是隻怕屈居人下呢,她是想著做人上人。”

明蘭認真的看她一眼,忽而開口道,“誰說我不想的。”

小桃睜大眼睛,又聽明蘭說:“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墨蘭姐姐一心學名門治學,一百樣裡無不占全,真是勞累。

若是這樣便能成全一顆攀高枝的心,便是做千樣萬樣,姐姐也是無有不應的。”

小桃眨巴下眼睛,以往那個呆瓜般的小少女去了哪裡?

明蘭喝了一口茶水,搖搖小桃的衣袖,“上巳節,想不想去了?”

“想,想啊。

但不是姑娘一向不喜歡湊熱鬨的嗎?

……”“嗯,這個熱鬨不用我們上趕著湊,這是家事,全家莫不出遊的。”

明蘭笑著望向窗外:“這兩日日頭正盛,估計是該放訊息要我們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