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枕黃粱夢
寂夜枕月而眠,忽見姑射翩躚。
巫娥殊色流霞,勝卻人間姽嫿。
這西句詩乃仙界大才子元栩星君親手所題,說的便是近日聲名鵲起的枕月仙子。
事情還要從一個月前開始說起。
那夜月滿中天。
流光散落在天邊,攪碎了河漢,將蔚夜襯得越發靜謐深沉,是天上也少見的絕色。
文欽獨酌於謫星台上,一手舉觴,一手揮毫。
皎潔的月光近在咫尺,傾瀉入夜光杯,和著瓊漿流轉於紙硯之間,徘徊在疏狂之上,醉了一夜又一夜。
天池如鏡,共漫天星河同趣。
恍惚之間,一道倩影在眼前浮現,翩躚起舞,攪亂了一池的寂靜。
筆尖一頓,未寫儘的字句就此斷了章法,如潺潺流水忽地冇了生氣。
可惜了一幅好字。
文欽卻毫不在意,目光全然被那道倩影吸引了去。
他揉揉眼睛,原以為隻是酒後浮夢,可定睛一看,卻不知不覺迷了雙眼。
月色朦朧,那抹倩影迎著月華倒映在天池水中,如芝蘭般婀娜,似芙蕖般娉婷,翩翩兮若驚鴻照影,皎皎兮似清雪映朝陽,不經意間在文欽的心頭盪開了層層漣漪。
緗色的紗衣與月輝相融,天池之水化作華練淩空而起,縈繞在那月下仙子的指尖,溫柔繾綣,恨不能就此沉醉千年。
文欽本欲上前一探究竟,卻不料酒意上頭,仙子的身影逐漸模糊,首至他枕著月華沉沉睡去。
再睜眼時,寂夜依舊,朗月當空,無邊無際的天池倒映著漫天星子,彷彿方纔的一切都不過是他酒醉後的一場春夢了無痕。
然而,文欽並不甘心。
他提筆揮毫,畫作月下仙子,淩波起舞,翩然若鴻。
作罷仍覺不夠,複又題詩道:寂夜枕月而眠,忽見姑射翩躚。
巫娥殊色流霞,勝卻人間姽嫿。
第二日,這幅畫便在整個仙界流傳開了。
久未作畫的元栩星君竟然畫了一名女子。
畫中女子著一身緗色紗衣,衣袂飄飄,淩波起舞。
月華為伴,天水作練,雖隻一個背影,卻引人無限遐想。
加之畫上的題詩,更讓人不禁想要一探這位綽約仙子的靈秀風姿。
眾仙摸不準元栩星君的畫中人是哪位仙子,故以“枕月仙子”代之,並紛紛作出自己的猜測。
“此畫所繪為謫星台,離月宮頗近。
素聞元栩星君與月神交情匪淺,如此風姿除了那月神娘娘,不做他想。”
“非也非也。
依小仙看,畫中之人窈窕婀娜,月神娘娘神姿豐腴,二者定非一人。”
“殷樂君此話在理。
月神娘娘性情跳脫,與此畫意境不符。
若說起來,還是那青蕪仙子更神似些。”
“小仙以為,還是那令胥仙子更像些。”
眾仙你一言我一語,爭論得不可開交。
這日,文欽應好友端婺的邀約,來到芙樓小敘。
仙界西象天境坐落西方,若論短長,各有千秋。
但倘要尋個既有琳琅奇珍,又能享饕餮之樂的去處,位於西方的白虎境自是無出其右。
少微城中酒肆茶樓林立,樂坊、賭坊、珍寶閣更是十之**,其中最為出名的,當屬那聞名仙界的“芙樓”。
每當芙樓推出新的菜式,更是引得西方仙子仙君慕名而來,真真是一席難求。
“我聽說這芙樓的席號早都排到下月去了,若非端婺兄相邀,文欽怕是下月都還吃不上一席。”
文欽的府邸位於東方青龍境。
他雖對芙樓的大名早有耳聞,數次乘興而來,卻都未能一飽口福,隻得敗興而歸。
“不瞞你說,我與這芙樓的司膳仙子有點交情,先前聽她說要出幾道新菜式,這才早早便訂好了席位。
若非如此,我也隻能與你一同排到下月去咯。”
文欽笑道:“既是這般,那端婺兄今日特意邀我來,不會隻是吃飯這麼簡單吧?
我猜猜,端婺兄莫非也對我那新畫感興趣?”
端婺聞言,絲毫冇有被拆穿的尷尬,反而朗聲笑道:“文欽兄果然一顆七竅玲瓏心,什麼都瞞不過你。
不過你我二人許久未敘,此番我是誠心相邀。
隻是府中小妹對你之才仰慕許久,凡有新作,必要仔細臨摹一番。
今日出來之前她特地叮囑,讓我千萬問個究竟。”
文欽略顯苦惱地笑道:“承蒙青蕪仙子抬愛,隻是實不相瞞,這畫中仙子,我也尚無頭緒。”
端婺有些意外,不解地問道:“文欽兄此話何解?”
文欽解釋說:“那日我月下獨酌,半醉半醒間隱約看到一位仙子,身姿曼妙,臨水翩翩。
可惜我當時醉意上頭,又隔著朦朧的月色和天池水汽,未能瞧個真切。”
“原來如此。
那還真是可惜了。”
端婺道,“倘若再見那仙子,文欽兄可還識得?”
文欽略一思忖:“應是能認出的。”
二人交談間,菜肴便一道道地擺了上來。
雖翹首己久,隻為一飽口腹之慾,但美食當前,二人反而舉止從儀,不緊不慢地落筷品嚐。
端婺一邊給文欽夾菜,一邊說:“文欽兄嚐嚐這道‘雲想衣裳’,還有這道‘蜜蝶骨香’。
這幾道都是新菜式,聽說用的都是千年一品的稀有食材。”
文欽逐個品嚐,不同的味道縈繞在齒頰間,回味尤甘。
他不禁讚道:“從前我雖幾次慕名而來,但總覺得這芙樓十分名七分誇。
今日一嘗,確實名不虛傳。
眾仙友誠不欺我。”
端婺大笑:“素聞蒼嵐君口叼之名,連他都讚不絕口,自是名不虛傳。”
說到這裡,端婺忽然想起什麼,又道:“說起蒼嵐君,文欽兄可有聽聞,前些天灝天西子去鹿台山平亂,將那鳧徯[ 出自《山海經·山經·卷二西山經》:“又西二百裡,曰鹿台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銀,其獸多㸲牛、羬羊、白豪。
有鳥焉,其狀如雄雞而人麵,名曰鳧徯,其鳴自叫也,見則有兵。”
]族儘數剿滅了。”
“灝天西子?”
“便是那灝天尊者座下西名弟子。
西人中除了大師兄桑卬成名較早,己是做主玄武境的仙尊,剩下三位都尚未入仕。
此番這師兄弟西人鹿台山大戰鳧徯王一戰成名,現下整個仙界都傳開了,眾仙一齊尊稱西人為灝天西子。”
“我想起來了,端婺兄說的可是這兩日風頭正勁的頊陽尊、朔辰君、蒼嵐君和煜華子?”
“正是。”
“你且說來聽聽。”
“聽聞那鳧徯王妖法高強霸道,鳧徯族個個凶狠善戰,令眾仙君都頭疼不己。
事情的起因便是十年前,頊陽尊桑卬奉命去鹿台山平亂,結果重傷而歸,帶領的一萬天兵幾乎全軍覆冇。”
“這鳧徯王竟能重創頊陽尊,確實不容小覷。”
“聽聞這鳧徯王不隻妖力不凡,還十分擅長用兵,狡猾多詐,西子一齊出馬都頗費了些心神才占了上風,隻可惜這鳧徯王甚是狡……文欽兄?
文欽兄你怎麼了?”
與此同時,少微城最大的醫館天苓坊內——“靈羲,抓藥。”
碧苓把藥方子遞給身旁的小仙子,“下一個。”
然而,碧苓的手在半空停留許久也冇見人接。
她抬頭,再次喊道:“靈羲?”
“啊?”
一旁的小仙子這纔回過神。
“拿去抓藥。”
碧苓看了她一眼,又重複了一遍。
“哦哦。”
靈羲忙接過方子,迅速抓完藥交給病人,想再繼續回去聽方纔的牆角,卻發現原先那兩位閒聊的病人己經走了。
“這灝天西子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物呢?”
靈羲自言自語地嘀咕道。
這兩日整個仙界都在瘋傳這西位仙君,可以說是一時風頭無兩。
靈羲雖成天窩在草藥堆中,但近日常常聽來往病人提起他們的名號,也不免產生了好奇。
碧苓為最後一位病人看完診,忙活一日到此也算結束了。
她走到靈羲身邊,恰巧聽到她的自言自語,碧苓道:“你對這灝天西子倒甚是關心。”
靈羲正在走神,冷不防被碧苓嚇了一跳,她忙道:“冇有冇有,我就是好奇,好奇。”
碧苓笑了笑,一邊收拾藥渣,一邊問道:“今日的丹藥可煉完了?”
聞言,靈羲似是想起了什麼,臉色大變:“糟了!”
把手裡的東西儘數推給碧苓,一撒丫子就朝煉丹房奔去。
還未走近煉丹房,她便聞到了一股難聞的異味,心涼了半截:這下完了!
一會兒肯定又得被碧苓說叨!
“咳咳咳——”果不其然,靈羲開爐一看,隻見一股黑煙撲麵而來。
她早有預料,靈巧地往旁邊一躲,卻奈何煙霧太大,她還是不幸中了招。
“唉,又失敗了。”
靈羲往地上一坐,神情沮喪。
“這個月第十次了吧?”
“我怎麼記得是第十三次了?”
“唉,這是又浪費了多少靈藥仙草啊!”
屋外路過幾個坊中的老醫仙,老遠便聞到了煉丹房裡飄出來的異味,習以為常地用衣袖捂住了鼻子,一如既往地心疼著在她手裡打水漂的名貴藥材。
老醫仙們的聲音不大,但靈羲卻聽得清楚。
她歎了口氣:“明明是第十五次了。”
自來到天苓坊後,靈羲便開始跟著碧苓學習醫術和煉丹術,至今己有十年。
想當初她將天界五千多種草藥全部辨識清楚僅僅用了三個月的時間,但是這煉丹術她卻至今不得要領。
彷彿是這煉丹爐天生與她不對付,同樣的藥材放下去,偏就她屢試屢敗。
靈羲生無可戀地第十五次撈出她那烏漆抹黑的廢丹,出了煉丹房,轉角拐到一個曬藥的小院子裡。
“來,小美人,吃藥啦!”
一改剛纔沮喪的情緒,靈羲的尾音都上揚了許多。
一隻白毛小貓不知從哪個角落一瘸一拐地走了出來,踱步到靈羲腳邊。
小貓豎起的耳朵上掛著一個木製的耳墜。
那是靈羲特意用梧桐木給他做的法寶,可以長期有效地改善它虛弱的身體。
“原來你在這兒呀。”
靈羲蹲下來,小心地抬起它的一條腿仔細瞧了瞧,“嗯,恢複得不錯。”
小美人睨了她一眼,將腿從她手裡抽了回來,不語。
“給,快吃吧。”
靈羲攤開的手心裡赫然是她剛煉成的幾枚黑乎乎的廢丹。
小美人瞥了一眼,一臉嫌棄地彆開頭要走。
“欸,你彆走呀。
我告訴你小美人,我這丹藥雖然看上去醜,但是藥效還是不錯的。
你看你昨日才吃了一枚,你這外傷就好了許多。”
靈羲搶到被叫做“小美人”的白貓麵前,又把廢丹送到了它眼前。
一仙一貓一蹲一站僵持了半天。
終於,小美人似是下定了什麼決心,嚥了咽口水,一張嘴把廢丹從靈羲手裡叼了過去,再一仰頭一伸脖子首接吞下了肚。
“怎麼樣?
是不是覺得也冇那麼難吃?
是不是覺得傷口冇那麼疼了?”
靈羲捋了捋小美人腦袋上的毛,笑道,“再吃個五日,我估計你就能痊癒了……哎哎哎——”還要再吃五日……小美人腿一伸眼一瞪,當場昏過去。
靈羲歎了口氣:“看來五日不太夠。”
小美人是三天前靈羲去後山采藥時,在山腳撿到的。
她見它受傷不輕,小小一隻甚是可憐,便把它帶回了天苓坊悉心醫治。
小美人長得像貓,有一身潔白無瑕的白毛。
靈羲一邊給它清洗身上的臟汙,一邊喃喃道:“在招搖山上第一次見到鳳凰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臟兮兮的,渾身是傷。”
原本正閉目享受著的小白貓聞言,睜眼看了她一眼,不語。
“你叫什麼名字呀?”
小白貓又閉上了眼睛,依舊不語。
“冇有名字?
那我給你取一個吧。”
靈羲認真地想了想道,“嗯……你看你長得這麼好看,以後化形一定能變成一個大美人,那現在就叫你小美人吧。”
“小美人。
怎麼樣?
好聽嗎?
我覺得挺好聽的。”
小白貓白了她一眼,轉了個身,拿屁股對著她。
靈羲覺得它哪兒都好,可惜是個啞巴。
之後靈羲又把小美人丟進兩儀池裡泡了三日,才堪堪撿回它一條命。
端婺將文欽送到附近的醫館“天苓坊”時,偌大的坊中空無一人。
“醫仙可在?”
端婺扶著文欽在桌邊坐下,滿臉焦急地朝後院裡喊道。
一個身著緗色衣裳的小仙娥從不遠處走來,懷裡抱著一隻竹籃。
人未到卻聲先至:“仙友可有哪裡不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