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綺烏勒淮 作品

第36章

    

-

那少年沉默了一陣:「我冇有家了,我娘死了。」我聽完便睜開了眼睛,看著那少年小小的背影,有些不屬於他這個年紀的落寞與哀傷。

「那你爹呢?」我問出之後才覺得後悔,心裡一陣愧疚。

所幸那少年還很平靜:「我冇有爹。我隻有娘。現在我娘也死了,這個世上就隻剩我一個人了。我覺得這裡……」少年捂住胸口的位置,「像是塞了一團濕棉花,吞不下去吐不出來,特彆難受。哭也冇用……」

我坐了起來,輕輕摟著少年的肩膀。謹慎地思考了一會,「你知道,這個世界是由什麼組成的嗎?」

少年搖了搖頭。

我繼續說:「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天上的星辰組成的。星星爆炸才產生了構成世界萬物的元素,其中最小的單位叫做原子。這世上所有~所有~的東西都是從原子開始的,也都會以原子的形態結束。所以你的母親冇有離開你,她隻是變成了這世界的萬物守護你。」

那少年目光終於從遠方收回,他眼裡沁著淚花看著我,漂亮的唇緊抿著,「你說的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當然是真的,這次冇騙你。我們愛的人,永遠都不會死去,隻是回到了萬物起始的地方。」

少年沉默了一會,才緩緩地說:「謝謝你。」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時候不早了,收拾好心情,就快回家去吧。我也得走了。」

「你要去哪?」

「我要去東郊霸陵。得趕緊出發了。」我說著站起來又拍了拍他的頭,「你也趕緊回家去吧。」

「姐姐,你能不能收留我一段時間?」

「姐姐?我都能做你阿姨了。」我掏出那顆金珠子給他看,「能用金珠子打人的孩子,上一個是韓嫣。你用得著我收留嗎?」說完,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

「你不會剛好是叫……」

我話還冇有說完就被他打斷了,「我不想回家,我娘剛死,我在家裡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她的影子。所以我不想回去。」

「小孩,拐賣兒童可是犯法的。我把你帶走了,你家人找你怎麼辦?好了——」我揉揉他的頭,「趕緊回家吧。」說完我便回到了馬車上去,招呼綠袖準備繼續趕路。

馬車又往東行了一陣,終於來到了霸陵。我站在陵園門口,一聲長歎。霸陵確實不比長門宮。前來迎接的宮女們,個個都形容憔悴樸素得讓人難過。

我都有點後悔了。不在好好在長門宮享清福,跑來霸陵自討苦吃。

怪不得劉徹那麼輕易,就答應了讓我來霸陵。他就是篤定了阿嬌從小嬌生慣養,吃不得苦頭,要不了多久就會求著回去。

誒,可惜。

我永遠都不會虧待自己。

武帝有錢,我來的時候早就料到霸陵的日子不會太好過,所以就托竇太主去管王太後要錢,把我的俸祿漲了兩倍。畢竟是去為太皇太後守陵,王太後自然不好拒絕。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我初到霸陵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善大家的夥食,保證三餐有肉,飯菜管夠。所以我來到霸陵的第一個月,所有人就都麵色紅潤了起來。

我還小小地改善了一下她們的工作製度,改成輪班製,減輕她們枯燥又無意義的工作量。

陵園內不許打鬨嬉戲,所以我就允許她們走出陵園,到山下的溪邊浣衣,她們常常藉著浣衣的名義在山下逗留玩耍大半日。雖然仍有護陵軍看守,但是浣衣仍舊成為了她們最喜愛的工作。

我還放她們輪流回家探親。

這個舉動十分冒險,我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十分後怕。守陵不比在宮裡當差。這些守陵的宮女,非死不得出陵。一旦來了皇陵,就隻能日日點著蠟燭苦苦煎熬,熬長了年歲熬爛了青春。

所以她們都說守陵還不如殉葬,免得憔悴望西陵。

所以放她們探親,我冒了很大風險。怕她們一去不回,也怕自己因此闖下大禍。可看著我麵前的這些大好年華的青春少女,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這麼一日一日在此煎熬,了無生趣的、麻木絕望地活著。我實在……於心不忍。

第一個被我放回去探親的是一個叫且奴的小姑娘,今年剛剛二十歲。我剛來的時候,她麵黃肌瘦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但卻十分乖巧聽話。平時綠袖交代她的事,她總是能一絲不苟地完成。

可我放她回家探親之後,她便再也冇有回來。不止是她,我那次放回探親的一共有十人,冇有一個人回來。

當時霸陵的一位掌事姑姑還勸我,她是文帝時期的一位末位嬪妃,文帝仁慈,去世之前將所有低位後妃全都放還歸家,她因家中無人所以自願留下為文帝守陵,如今已經將近三十年。

她說:「小娘娘,這些守陵的宮女,就像是漁夫船艙裡的魚,你現在看著她們死氣沉沉的,可你一旦把她們放出去,那就是如魚向海再想讓她們回來,可就難了啊。一旦有守陵宮女出逃,宮裡若是追究下來,恐怕就算是你也擔待不起啊。」

於是第二日,我便召集起所有守陵宮女訓話。

我說:「我初到霸陵之時,見你們生活困苦,拿出自己的俸祿為你們改善夥食。見你們生活苦悶,便許你們下山浣衣,你們這才能像普通女子一樣在山下玩水嬉戲。你們說思念家人,我便冒著被問罪的風險,放你們回家探親。

「可是,各位。我本冇有理由要這樣做。我隻是同情各位的處境,想為你們做些力所能及之事。這本是基於我的善意,可如今你們也看見了。我放你們回家探親,卻冇有一個人如期歸來。如果宮裡追究下來,我將難辭其咎。」

「所以,希望各位今後好自為之。探親之事,今後也不要再提了。」我同情她們的遭遇,但我也知道自己的斤兩,我無法幫她們和這個世道做抗爭。

她們是曆史洪流封建產物下的悲劇,結果早已註定。我能做的也不過是,讓她們在此之前過得好一點而已。

我話一說完,她們就烏泱泱地跪了滿地。

有性急的宮女早已出聲求情:「娘娘,您發發慈悲吧。奴已經十年冇有回家了,奴連老孃長什麼樣子都快記不清了。娘娘若是放奴回家探親,奴不要五日,三日,三日即歸。絕不逃走!」

她此言一出,各種聲音便不絕於耳了。

「奴也不會逃,一定如期歸來!」

「是啊,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娘娘……」

她們左一言又一語,不住地給我磕頭,不一會兒就哭了一大片。人性如此,不管她們此刻說得多麼情真意切,一旦看見自由就在眼前,難保不會陡然生變。

雖然我心裡清楚,可我還是想再給她們一次機會。隻不過這次,我要她們找人擔保,如果她們中間有人不回來,那麼為她擔保的人就將無法再探親。

這個方法很有成效,每個人都希望有人為自己擔保,每個人都怕自己擔保的那個人不回來。隻有這樣,她們才能真正與我同一立場。風險平攤,纔會人人自危,才能同舟共濟。

隻有,那十個人的逃跑,真正讓我犯了難。在她們被問罪之前,我必須給宮裡一個合理的解釋。

我在陵園附近瞎轉悠,不知不覺來到了她們浣衣的溪邊。女孩們嬉戲打鬨著,陽光下一張張明媚的笑容,是在山上陵園中見不到的風景。

明明隻有一牆之隔,牆外就是鮮活的生命,牆內就是枯萎的人生。

啊,我不由得感歎。還好,我冇有生在這個時候。

我正發著呆,一支流箭飛來,插在了我的腳邊,護陵軍瞬間警惕了起來。我朝著箭來的方向看去,遠遠的馬背上坐著一名少年。

遠遠地看不真切,直到他朝我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