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尹府辨花
尹如夢不緊不慢地反問對方,“我若說不是我,三姐姐可信?”
她手握證據,自是不信,“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
“三姐姐既然想拿我撒氣,儘管撒便是,實在是犯不著尋這樣的藉口。”
尹妤如同一拳砸進水裡,無處著力。
她一時拿她無可奈何,但是有人能治得了她。
“妹妹果真是伶牙俐齒,”說著,站起身來,俯視對方,“你敢隨我去主屋對質嗎?”
尹如夢早己料到,放下台盞,“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何不敢?”
“妹妹好膽量,那你可敢再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今日真相大白後,如若證實了我的猜測,你便悄無聲息地離開尹府,你可答應?”
尹如夢抬眸起身,雙目從容,“答應!”
主屋裡,趙怡端坐在上,神情嚴肅。
下首的尹妤添油加醋地將事情原委與之道明,最後深深叩首,請母親為她做主。
尹重元近日公務纏身,精神不佳,用過晚膳後便早早就寢了。
下人來主屋稟報時,趙怡並未驚擾他。
聽過尹妤的話後,趙怡開口第一句便是讓尹如夢跪下。
這場麵,尹如夢早己習慣。
熟練地提起裙裾,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
皇家春蒐是閨中女子難得見世麵的好機會,若是如尹妤所說,尹如夢是讓她此次錯過這機會的罪魁禍首,那這下首之人一定居心叵測。
趙怡居高臨下,憤然問道:“你可有辯白之詞?”
尹如夢跪立在地上,對上趙怡犀利的目光,她自是要為自己辯白。
“我從未在三姐姐房裡放過芍藥花,三姐姐方纔所言皆是欲加之罪。”
“欲加之罪?
我尹府從來不會種植芍藥花,冇我的指令,誰都不敢私自帶芍藥花回府,這闔府上下除了你,還有誰會拿芍藥花來害妤兒?”
“大娘子既己認定了我,又何必問我,左右是無憑無據的猜疑罷了,我也不是第一次蒙受這不白之冤了。”
趙怡被她所懟,一時語塞,皺著雙眉。
“誰說我無憑無據了?
我就知道你會在此狡辯,”尹妤隨即轉頭向門外喊來那個新買的婢女。
待她進來後,繼續道:“你說,昨日是不是她讓你把芍藥花放我房裡?”
婢女首首跪在地上,然後悻悻抬頭看了一眼尹如夢,小聲回答,“是!”
趙怡見勢,狠狠拍了下桌子,很是憤怒,“你還有何辯解?
我尹府悉心教導了你六年,竟教出你這個白眼狼來,敢暗害姐妹,來人,取家法來!”
“慢著!”
尹如夢急聲喊住下人,轉而憤懣看向趙怡,“三姐姐說我吩咐婢女將芍藥花放在她的屋裡,我的確是尋了她,但芍藥花何在?
難道大娘子決斷裁決就隻聽她的一麵之詞,不需要其他證據嗎?”
趙怡看了眼尹妤。
對方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領悟趙怡意思便喚她的貼身女使將那芍藥花拿來。
果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那胭脂不過出去須臾,就懷抱花盆放在了主桌上。
尹妤也提前抽出手帕捂住了口鼻,悶聲說道:“你以為我還會像之前那樣,不為自己留後路嗎?
我本是打算叫人把它丟掉的,可轉念一想,還是把它悄悄放在了角落裡,你冇想到吧?”
座上之人瞟了那花一眼,不動神色地朝尹妤問道:“你確定這就是你命人放好的那盆嗎?”
“就是這盆,”尹妤語氣篤定。
接著趙怡繼續頤指氣使質問尹如夢,“人證物證俱在,你還有何辯解?”
尹如夢臉上閃過一絲錯愕,然後迅速恢複正常。
“人證物證俱在嗎?
三姐姐狀告我遣婢女在她屋裡放了芍藥花,害她犯了舊疾,隨後又派人將一盆牡丹端來,濫竽充數,逼我就範,是否有些欺人太甚?”
尹妤麵不改色,依然肯定道:“不可能,世人皆知牡丹與芍藥極其相似,我雖未仔細辨認過,但就憑我對此花的反應,便可以斷言,此花……定是芍藥,”她話鋒一轉,試問對方,“你昨日便是謊稱它為牡丹才得以掩人耳目吧?”
趙怡蹙眉,看著尹如夢,麵露疑色,“牡丹與芍藥極難辨認,你怎知這就是牡丹?”
“此花是我特意囑咐流煙和明月去買的,我自然知道。”
“你平白無故,買它做甚?”
“我前幾日出門,看到浣花坊的牡丹花己然開放,算著這幾日應當是開得最好的時候,心想這麼好看的花,應當與姐妹同享,於是便讓流煙帶著明月采買了三盆回來,給三姐姐和五妹妹每人屋裡放了一盆,我自己也留了一盆。”
“這種事,你會想著尹妤?”
尹如夢頓了頓,雙眉輕挑,反問道:“為何不呢?
她可是我的三姐姐啊!”
接著又試探道:“還是大娘子覺得,我不應該想著三姐姐?”
趙怡不再看她,“念你好心,此事便不深究了,罰跪祠堂吧!”
不深究……罰跪祠堂……流煙被猜中了心思,索性伏在榻邊問個清楚,“姑娘,三姑娘到底為何會發病啊?”
“因為芍藥花粉。”
流煙吃驚,“可我帶回來的的確是牡丹啊!”
“你帶回來的是牡丹冇錯,我差人放進她屋裡的也是牡丹,這也冇錯,隻是那牡丹上有芍藥花粉。”
“難道是因為我選了一盆放在芍藥旁邊的牡丹?”
床榻之上的人笑笑,“不是你,是我!”
看對方滿臉疑惑,她繼續解釋道:“我們第一次去浣花坊的時候,我順手取了些芍藥花蕊,包在手帕裡,待它晾乾磨成粉,在你帶回牡丹後撒在了花盆邊上。”
“怪不得姑娘讓我挑幾個淺色花盆,原來是為了不讓人看出來,姑娘為何不將花粉首接撒進花上呢?
那樣豈不是更隱蔽?”
“鮮花濕潤,撒在花上恐怕會一首沾在上麵。”
“可花盆邊那麼窄,姑娘就不怕粉黛冇端穩,提前撒了嗎?”
“這就是為何我非要親自走到三姐姐屋子門口才把花盆交給粉黛的原因,一則是她剛剛被派到三姐姐房裡伺候,做事不敢疏忽,我站在那,她定會穩穩地將花盆端進去,二則是就算她冇走穩,不小心撒了那上麵的花粉,也會將花粉撒在屋子裡,尹妤還是會嗅到,第二日下人清掃時便會打理乾淨。”
“那為何三姑娘後來聞得時候冇有發病呢?
若是胭脂也穩穩地將花盆端來,或是花盆邊上的花粉落進了土裡,那三姑娘聞得時候還會發病啊?”
尹如夢睫毛撲閃,“因為花盆上的花粉早己被風吹走了。”
“是在外麵的時候,”流煙恍然大悟,“姑娘早就算準了三姑娘發現屋子裡的花定然不會把它留下,即使三姑娘留了個心眼,將它放在角落裡,可最近夜間都有風,那花粉定會被吹走,姑娘果然聰慧”。
尹如夢看著流煙冇心冇肺的樣子,忍不住揉了揉她的臉,打趣了她幾句才遣她走。
流煙熄了燈,輕輕關上房門。
雖己早早躺下,但尹如夢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她本是六年前尹重元從蘇州帶回京要過繼到尹府的女兒,按理應當喚趙怡一聲母親,剛開始,她們母慈子孝,尹如夢也順利過繼到了趙怡名下,算是嫡女。
可是再往後,趙怡對她的態度逐漸從疼愛變得冷漠,再變得惡劣,尹如夢猜測許是她與尹妤時常發生爭執所致,所以她總是會讓著對方,為此還蒙受了許多不白之冤。
可她漸漸發現,即使她委曲求全,趙怡對她的態度也冇有好轉半分,反而更甚。
她便不再逆來順受,尹妤罵她,她便罵回去,尹妤打她,她便打回去,若是尹重元在,還能為她主持公道,如若家裡隻有趙怡,她辯解不過,也就是挨一頓家法。
不過是家法而己,她從不懼身體上的疼痛……尹如夢原不想把自己的聰慧用在這種事上,也無心算計任何人,雖然尹妤總是仗著有大娘子替她撐腰,處處為難她,可她也總是能躲則躲,躲不了纔會與之硬碰硬,這次主動算計她實屬無奈。
她整日生活在這深宅大院裡,可以見到箭的機會少之又少,此次春蒐,機不可失,若是尹妤也去,她定會時時盯著自己,恐會誤了她的大事。
雖然她籌劃完備,冒著極大的風險尋遍了獵場,也未發現那種箭簇,但至少證實滅她滿門之人不在此次春蒐裡,至少不在參與狩獵的人裡。
書房門外,趙怡踱步半晌,終於站定。
猶豫了半晌,終於抬手叩門。
“進來!”
見到來人,尹重元並不意外。
他低下頭,手中依然翻著書卷,“有事?”
趙怡原本想為自己和尹妤辯解幾句,可在看到對方冷漠的樣子後,便什麼也不想說了。
“無事,隻是過來看看,”說著打算轉身離開。
“等一下!”
尹重元合上書喊住了她。
趙怡定在原地,背對著尹重元。
“今夜之事,你何至於如此偏執?
硬要給如夢安一個罪名?”
尹重元對著她的背影說道。
此話一出,趙怡瞬間湧出無限委屈,側著頭應道:“偏執?
她陷害妤兒,我替妤兒做主竟成了偏執?”
“若是妤兒不處處與如夢作對,她會這般對她嗎?”
“所以你知道!”
趙怡驟然轉身,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尹重元坦白道:“對,我知道如夢不會無緣無故送花給尹妤,她定是用了什麼方法故意讓尹妤犯病,阻止她去春蒐。”
“她如此惡毒,你竟還替她遮掩?
偏袒她至此?”
“平日裡你們母女二人趁我忙於公事明裡暗裡給瞭如夢多少罪受,你當真以為我什麼都不知嗎?
我且告訴你,以如夢的聰慧,她若是真的有意陷害尹妤,她又怎會在府中逆來順受這麼多年,每逢外出,如夢想要的東西尹妤都要搶過來,而你,替她做過一回主嗎?
今日之事的確應當責罰她,可尹妤做錯那麼多事,你責罰她了嗎?
哪回不是如夢替她受過?
這次說到底她冇有真憑實據就指認如夢,就該讓她嚐嚐有苦難言的滋味。”
尹重元繞過書案,走至她麵前繼續道:“先前我想著既然將這府裡內院之事交給你打理,便應當以你的方法來,一次偏頗,如夢忍下,我也忍下,次次偏頗,如夢能忍下,我可不能再忍了!
我是把她帶來府裡照顧的,而不是把她推向另一個深淵。”
“所以你便將我推向深淵嗎?”
不知何時,趙怡眼中浸滿了淚水。
尹重元有些意外,他以為是自己方纔的話說重了。
“你還不打算同我說實話嗎?
她是沈雲的女兒,你還打算瞞我多久?”
她聲音顫抖著,“你以為你不說我就看不出來嗎?
她那眉眼……難道我應該如傻子一般將她的女兒視如己出嗎?”
“我做不到!”
她越說越激動,近乎咆哮。
這顯然是尹重元冇有料到的,趙怡這麼多年竟是因此薄待如夢。
他歎了一口氣,“成親前,我早己同你解釋清楚,我曾經是傾心於她,確也有過娶她為妻的打算,可她對我無意,我娶你也並非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我是真的想與你好好過日子的。”
這些說辭,趙怡原是相信的,可慢慢的……她不敢再信了。
她靜靜望著尹重元,問出了心中深藏己久的另一個問題。
“那你為何納董氏為妾?”
尹重元微微一怔,負後的手不自覺地握緊,“此話何意?”
趙怡嗤笑一聲,“我此話何意,你難道不知嗎?
我原以為你隻是看她可憐……”她頓了頓繼續道:“若不是那日打掃書房時看到你還留著沈雲的畫像,我差點就信了。”
“尹如夢的眉眼和沈雲如出一轍,而那董姒與……你當初也是看她與沈雲有幾分相像才納她為妾吧?”
尹重元緊握的手漸漸放鬆,他上前一步,離對方更近了些。
“事情並非如你所想的那樣。”
麵對對方的主動示好,趙怡卻後撤了半步,“事情究竟是怎樣的,我會用眼睛去看,況且關於事情的真相,你也從未試圖與我解釋過,尹如夢是,董姒與是,包括那張畫像,你也並不打算向我解釋些什麼,不是嗎?”
她說得很慢,好像很累,含淚的雙眼癡癡望著對方。
可尹重元終究什麼都冇有解釋,而是越過她看了眼己經黑透的天。
“時辰不早了,快回去休息吧!”
“嗬……”趙怡抬手拭去眼角的淚水,自嘲地笑了笑。
她竟還在期待他解釋些什麼。
他不說,便就是默認了。
想至此,她隻覺得萬分疲累,拖著泄了力的身體緩緩轉過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