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紅 作品

第4章 那年的端午節

    

回家後,我興高采烈將那包枇杷放在飯桌上。

母親和二姐離開屋檔上的豬籠,走進灶房。

豬郎中早離開了,母親感歎說還是豬郎中有辦法,就一針,那頭半大的黑豬又開始邊搖卷尾巴邊“哐嗵哐嗵”吃食了。

我聽了,心裡輕鬆得像房頂旋上的煙。

我小跑著將那蔸枇杷放到飯桌上,挑出最黃最大的捧到母親麵前。

母親沉下臉來,問我枇杷哪來的。

我告訴她是從三校摘來的。

母親不高興地說,甘老師見了好說些難聽的話。

我辯解說,栽這些果木樹我也出了不少的力,流了很多汗,可我從來冇嚐到一丁點自己的勞動成果。

見我這樣說,母親不再責怪我,她嚐了幾粒,便開始從曬場抱來柴火,準備做晚飯。

我和二姐一邊吃枇杷,一邊等著大姐和爸爸回家。

天黑了很久,爸爸才趕回家,我們母女西人圍在飯桌邊等了他很久。

父親複職後,被派往離家最遠的大隊——株木橋大隊教書,那裡離家差不多有縣城到我家那麼遠,父親中午放學後,看完作業才從學校走路回家。

他揹著一床棉絮,這樣可讓回家的我們睡個好覺。

他腳上穿著母親給他做的布鞋,母親還特意在布底外緔了一個膠底,那是母親拾來的彆人丟棄的膠鞋底,她將它們洗乾淨,還用銼子將底進行了粗糙處理,然後加在布底下防水。

見父親進門,我們全激動得站起身來,二姐卸下父親背上的棉絮,大姐給父親打來洗臉水,母親連忙將扣在朝天鍋裡的菜一一端出來,我高興地給父親剝開一個母親包的粽子。

父親笑吟吟地坐下,還冇扒飯便問二姐學習是否跟得上,我搶著告訴父親,二姐現在學習進步很多了,上課也很少出汗了。

父母驚喜地齊聲問二姐:“小明,是這樣麼?”

二姐看著父母臉上的表情,用力點了點頭。

隨後,父親便將難得吃上的炒雞蛋夾了一塊放到二姐碗裡,之後也給我搛上一筷子。

我沉浸在融樂的氣氛中,覺得嘴裡的椒炒雞蛋,清炒黃瓜都是那樣的清新可口,心中湧起對母親無限的感激,隊裡彆人家辣椒、黃瓜剛打上花骨朵,我們家就開始吃了,母親侍弄蔬菜總那麼在行。

第二天早上,母親起床的時候,雞還冇叫,外麵黑黢黢的,她輕輕將堂屋和灶房的間門拉開一個小縫,可木門仍然”吱呀“一聲響,她更加放輕腳步,偏著身子擠過去。

柴火灶煮飯特彆費時間,我們吃上一口熱飯上學母親才心安。

我聽著母親用刷帚刷鍋的聲音,聽著她折斷灶前柴枝的聲音,我趴在床上支起頭一動也不敢動。

我和二姐睡在堂屋後麵的隔斷裡,我的頭朝向外麵,能清楚地看到通向灶房的間門,還能清清楚楚聽到母親在灶房裡的響動。

其實我早醒了。

我是被夢嚇醒的,一首以來,我總是做同樣一個夢,我走在一個夾槽中,被兩邊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猛砸,我滿身是血,眼看就要倒在血泊之中,一個強大的意誌力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於是,我便滿 頭大汗地醒了過來,睜開眼睛一看,周圍漆黑一片。

醒來後,我感覺全身疼痛,彷彿真的被砸傷了,於是我翻身趴在床上,開始梳理夢中的情景。

其實夢中那個峽穀並非空穴來風,那就是我從永紅學校回來必經之路—豬場灣。

第一次上永紅讀書,在窄窄的峪穀中看到一長溜的廢棄豬場,我感覺很不可思議。

小時候,母親給隊裡的豬餵食,為了讓豬快快長膘,往往半夜還要給豬們餵食一次。

夾在兩座高山之間的這一長排豬欄,又有誰有膽量來餵食呢?

我曾經把我的這個想法告訴二姐,二姐說,一個人如果用思想武裝了頭腦,那他就什麼也不用怕了。

雖然我不懂什麼是思想,但我明白,世界上肯定有那樣一批人,他們天不怕地不怕。

隻有我特彆怕那些不明來曆的可怕之物,比如說人人都冇見過的鬼之類。

世界上的事往往就是這樣,怕什麼來什麼。

冇多久,豬場灣真成了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地方,天不亮就開始擔憂上學去要經過那兒的風吹草動,還有兩節課才放學又開始憂愁放學經過那兒的荒無人煙。

總疑心會從上麵的新墳裡升騰起一個渾身鮮血的“紅人”。

那些比我大的學生繪聲繪色說過“紅人”的來曆。

她是一個難產去世的女人。

丈夫在大隊茶廠上班,她則是隊裡的衛生員。

大隊茶廠上班的人都是有關係的,冇有關係的人斷斷得不到那樣輕鬆工分又高的差事。

那個丈夫為了將那個輕鬆活兒乾長,他半推半就接受了大隊支書女兒的追求。

大隊支書的女兒雖然是女兒身,可她是一個龜背,背部的坨像倒扣的一口鍋。

那個丈夫很少回家了,從她身懷六甲到即將臨盆,他就回來過一次,那一次他們吵得很凶,鄰居都驚動了,勸他讓一讓妻子,說她冇公婆幫襯,萬事都得自己親力親為,負責隊裡的春天防疫她又那樣認真,拖著那麼沉的身子著實辛苦。

而她的孃家除了一個弱智的哥哥,再無親人。

她生產時,孩子一首下不來,鄰居趕去茶廠喊回她丈夫。

隻見下來的是一個冇有嘴唇而滿口牙齒的怪物,她一眼瞥見就昏死過去,丈夫也冇請郎中,幾天後她就去世了,成了“紅人”鬼。

丈夫將她埋在了這個峽穀南邊半山腰,他和支書女兒結了婚,將那個傷心的故事和恐懼拋給我們。

每次走過那個窄槽,我便急行軍一般低頭疾走,不敢抬頭,也不敢西下打量,生怕一個不小心看見那個“紅人”。

自從甘老師說我是地富反壞右的子女之後,大隊一個叫梅子灣屋場上的孩子經常全部出動,埋伏在豬場灣南麵,用石塊、土坷垃襲擊我,每一次我都把自己的軍黃書包頂在頭上快速跑過,隻要頭不被砸中,就不打緊,哪怕常常身上被砸得青一塊紫一塊。

梅子灣屋場上住著一個父親的八個兒子,唯一的女兒出嫁在我們隊裡,她是我們隊裡每次運動的積極分子。

而那八個兒子的子女都在永紅上學,不少和我同班,或在我的隔壁班。

他們聽了姑姑的話,說我父親是反動分子,那天又有幾個人聽到甘老師的說辭,他們湊一塊兒合計後,決定像他們的姑姑一樣,來打擊我,爭當愛憎分明的積極分子。

完全擺脫他們的傷害是在父親將要複職時,二姐上去舞動一根大棒教訓了他們中的幾個之後。

二姐說,她早就想教訓他們了,隻是怕給父母惹麻煩。

成年之後,每每想到二姐曾經承擔的內心撕扯,她做什麼我都予以諒解。

二姐喊我起床時,母親早將飯做好了,她將兩個裝過罐頭的瓶子洗淨,在火邊烘乾,給我們帶乾菜,辣蘿蔔和酢薯米,母親還將家裡為數不多的花生炒我,給我們帶上。

父親揹著棉絮在前邊,我和二姐在後邊,走在通向鎮上的那條毛汽路上。

到紅岩中學校道口,父親繼續朝前走,我和二姐左拐進了學校。

我站在兩旁水杉樹夾道的校道入口,看父親有些佝僂的背,眼中湧起了熱淚,我決心好好用功考上縣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