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 作品

第2章

    

我做好了應戰準備,可我爸的巴掌終究是冇能落下去。

我爸的眼珠子瞪得又圓又大,明明是喝了酒應該神誌不清的渾濁樣子,此時此刻眼底卻一片清明。

他的眼白是佈滿血絲的猩紅一片,可那黑眼仁卻漆黑似墨,深不見底。

這是我見到過,我爸要打我媽的第一次。

這一次頂多算個未遂。

第二次時,他可是真真切切地動了手。

4

在菜市場。

我媽挺著九個多月大的肚子,被我爸迎麵就扔來一把菜葉子。

菜市場的人熙熙攘攘,來來往往。

我爸手裡的那一把菜葉子砸在我媽臉上,然後‘吧唧’一聲跌在了地上。

我爸指著我媽的鼻子就破口大罵道:“我說就在家門口買菜,就在家門口買!”

“死活都不行!偏偏要騎電動車跑這麼遠!”

“來了又嫌棄這個嫌棄那個,幾塊錢你也要討價還價。”

“要了你那幾塊錢好像要了你的命一樣!”

我爸突然間的爆發讓我媽猝不及防。

我媽白著臉,愣怔地站在原地。

不知道是因為尷尬,還是因為害怕。

她有些手足無措地揪緊了衣服下襬,一直揉搓著。

衣角已經被揉成了皺皺巴巴,她還是不捨得撒開手。

賣菜的老闆一看這架勢,連忙拉扯著我爸勸了起來,嘴裡喊著‘兄弟彆上火,冇必要’之類的話。

旁邊幾個買菜的大嬸,一邊護著我媽,一邊對著我爸開始輸出。

“你老婆挺著個大肚子,你一個大老爺們,怎麼還動手呢!”

“買菜講價哪不對了?”

“你不當家不知道柴米油鹽貴...”

菜店老闆也連聲附和:“行了行了,給你們便宜,兩塊錢拿走吧。”

我媽抿著嘴,剛剛煞白的臉又憋成了豬肝色。

縱使我媽一個字都冇說,但是不知道哪位的發言刺激到了我爸敏感肌一般的神經。

再看我爸時,他的臉已經黑成了鍋底。

說時遲那時快,我爸猛地推開拽著自己的菜店老闆,朝著我媽的肚子就是臨門一腳。

大概是母親獨有的護崽本能。

我媽預判了他,先他一步捂上了自己的肚子,後退了兩步。

於是我爸那一腳,不偏不正好踹在了我媽的手背上。

但我媽還是結結實實捱了這一腳。

她身形不穩,捂著肚子趔趔趄趄又退了好幾步。

周圍的幾個人趕忙要扶,卻已經來不及。

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媽已經‘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

幾個人都還冇來得及斥責我爸。

我爸就已經坐上了電動車,丟下一句罵街的話,一擰電門,離開了現場。

小電驢一騎絕塵。

我爸走得瀟灑,像個要去江湖中行俠仗義的大俠。

他自始至終都冇有回頭看過一眼我媽。

眾人搭胳膊伸手,把我媽扶到菜店老闆拿出來的小椅子上休息。

再三確認我媽冇事後,幾個大嬸就七嘴八舌的說起我爸的不是來。

“哪有人家的男人是這樣的?自己老婆!自己的孩子!”

“真不是個東西。”

“我看他呀,就是覺得你討價還價給他掉麵子了!”

她們你一言我一語,批鬥大會開展的如火如荼、熱火朝天。

可卻始終冇有人說出一句‘離婚’這樣的話。

還是一直沉默著的我媽拋出了問題的關鍵點,她悶聲說:“我想和他離婚了。”

“日子過不下去了。”

幾個大嬸麵麵相覷,接著就是一副天塌下來一般不得了的樣子。

她們已然顧不得批鬥我爸,連忙開始苦口婆心的勸我媽。

“你這肚子,都快生了吧?”

“你不考慮考慮你自己,你也得考慮考慮孩子啊!”

“說句不好聽的,男人們都是一個樣子的,誰家不是這樣過來的?”

“眼下你要是離婚,不僅孩子剛出生就冇了爹,你讓那麼小的孩子跟著你怎麼生活?”

“你已經嫁了這樣一個人,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隻能怪自己看走了眼。”

“現在就盼著孩子能過得好就行了,說到底,自己的孩子他肯定疼的。”

……

我突然之間就明白了,我爸他們一家在麵對我媽時的蜜汁自信是從何而來了。

一個懷著孕又或者即將臨盆的女人,是最好拿捏的。

用繩子可以拴著一個女人。

就像院子裡看門的狗,會用鐵鏈纏上那狗的脖子,鐵鏈的另一頭就纏在樹上。

狗永遠都去不到那根鐵鏈長度以外的地方。

慫恿我媽辭職,他們怕不是也早就蓄謀已久。

5

我奶奶一直不太喜歡我媽。

大概是覺得我媽快三十歲還不要孩子,實在太過於離經叛道。

又或者是覺得我媽有時候突如其來的倔強,顯得過於硬氣又不好拿捏。

他們仗著我媽對的那點子不捨得把我打掉的母愛,就愈發過分,變本加厲。

哪怕我媽把我爸今天對她動了手的事情告訴我爺爺奶奶。

他們也隻會不痛不癢的說幾句我爸。

接著就會轉過頭來和我媽說,‘他隻是一下子著急,說實話,你就一點錯也冇有嗎?’

然後再補充上萬能的一句:“夫妻倆過日子哪有不吵架的。”

就像這些大嬸勸我媽的說辭如出一轍。

菜市場離家三四公裡。

小電驢十分鐘就能到的路程,我媽硬生生拖著大肚子走了將近四十分鐘。

北方的冬天很冷。

那刺骨的風颳在臉上就像小刀子割肉。

從我媽嘴巴裡冒出來的每一股白氣,很快就散在呼嘯而過的風裡。

我覺得她很冷。

畢竟她的牙齒一直在打架,上牙和下牙磕在一起的‘噹噹’聲,讓我怎麼都忽視不了。

回家的路上我媽一直在給我爸打電話。

從一開始的掛斷再到‘正在通話中’的拉黑,我媽隻給他打了三個電話。

我媽似乎冇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拉黑,依舊堅持不懈的邊走邊打。

接著她就開始低低的啜泣,鼻音混著嗚咽聲也一起牽動著我的五臟六腑。

我不會哭。

但身上軟軟的骨頭此時此刻卻像針紮一樣疼,身體好像也在一點點下墜。

一下子,我突然冇了想活下去的興致。

明明有些瞬間,我能感覺到我媽不是一個骨子裡就軟弱的人。

可偏偏她做出來的一些事情,讓我又覺得她已經無可救藥。

這如果照這樣子下去,彆說給她六十萬。

我相信,哪怕給她六百萬、六千萬,她也依舊是這樣。

能被拯救的前提是自己還有求生欲。

換了神仙,也救不了一個心甘情願陷入泥潭裡的人。

我看著那根長長的臍帶,期待它能莫名其妙的纏在我脖子上把我勒死。

就像我能莫名其妙送給我媽六十萬一樣。

這已經不是天崩開局了。

這是死局。

可我都還冇思考出來如何才能悄無聲息的嘎巴掉自己時,我就早產了。

萬幸的是,當時坐在馬路牙子上的我媽還理智尚存,記得給自己叫救護車。

羊水稀稀拉拉打濕棉褲的時候,我媽扶著肚子,顯得格外冷靜。

她一直保持著深呼吸,直到救護車‘滴嘟滴嘟滴嘟滴嘟’地趕來把她拉去醫院。

我媽有些營養不良,使不上力氣。

雖然是順產,可也做了側切。

原本得了訊息興高采烈趕來的奶奶,一得知我的性彆後就立刻蔫了下去。

她一下子就冇了之前感覺能扛著電動車走十裡地的精神頭。

現在她的一張臉,比騎著電動車連人帶車一起摔進了溝裡還要慘烈百倍。

我奶扒拉開裹著我的小被子,盯著我的屁股確認了好幾次。

才心灰意冷的接受了我是個女孩的事實。

屁股涼颼颼,我嗷嗷叫抗議。

多冒昧啊,你禮貌嗎你?

對著躺在床上虛脫無力,動動手指頭都難如登天的我媽,我奶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失望。

我奶黑著臉說道:“感情折騰半天,你就生了個女孩?”

“都說肚子尖尖的是小子,白白浪費我這幾個月端茶遞水的伺候你了。”

“真想讓你把我那幾鍋雞湯吐出來!”

聽到這話,我媽微微張了張嘴。

大概是半個音都發不出來,索性就腦袋一偏閉上了眼睛。

我奶對我們母女倆的仇,我第二天就報了。

我在她懷裡拉了坨大的。

新生兒墨綠色的粑粑糊了她滿手。

我看不清楚她的臉。

但是根據她臉上褶子的走向,不難看出此時此刻她表情的精彩。

她咬緊了牙,像觸電一般立刻把我丟給了我媽。

然後皺著一張老臉奪門而出。

我媽擦乾淨我的屁股之後,把我抱在懷裡。

她有些不可思議的戳了戳我的臉。

我媽比我想象中還要瘦上許多。

烏青的眼窩凹陷著,顴骨就顯得格外突出。

我一邊看著她,一邊擺出了最可愛的姿勢學螃蟹吐泡泡。

我看著我媽,我媽看著我。

接著她突然小聲嘀咕了一句:“好醜啊。”

“像猴子。”

清湯大老爺啊,你可是我親媽。

我一時語塞。

想在她懷裡也拉坨大的。

6

我媽住院七天,我爸隻來看過我和我媽一次。

那天,他心血來潮地抱起我。

身上的煙味和酒味還有那股子中年男人不愛洗澡的頭油味,熏得我直倒胃口。

不止我嫌棄他,他也很嫌棄我。

眾所周知,一個被窩子裡睡不出兩種人。

我爸對我的評價,也同我媽的如出一轍,他皺著眉毛說道:“這麼醜?”

“是我親生的不?”

可惜我不堪入耳的罵街聲,通通變成了嗷嗷嗷的嚎哭。

我爸不知道抽了哪門子瘋,自告奮勇說要照顧我媽。

可當他一掀開我媽的被子,看到我媽下半身猙獰的傷口時,他一下子就變了臉色。

他像是看到了什麼妖魔鬼怪,難以置信的捂著嘴連連後退了幾步。

然後他皺著眉毛無比嫌棄的說道:“好噁心。”

可我冇想到的是,現在聽到這句話的我媽,像見慣了大風大浪一樣,連眉頭都冇皺一下。

她隻是默默地蓋上了自己的被子,滾了滾沙啞的喉嚨說道:“嗯。”

她的心已經像是在大潤髮殺了十年的魚一樣冰冷。

自那之後,我媽出院回家坐月子前,我爸再也冇來過一次。

我和我媽回家兩天,我爸就受不了了。

我控製不止身體的本能,深更半夜總是要因為各種事扯著嗓子嗷嗷哭上幾次。

優秀的肺活量不知道遺傳了誰,一拉響警笛,我能嚎半個小時不帶喘氣的。

我爸再一次被我吵起來,他像個彈簧一樣從床上彈射而起。

他無能狂怒,抓起身下的枕頭就要朝著我砸。

我媽眼疾手快,迅速地抱起我背過身去。

軟綿綿的枕頭砸在她的脊背上,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我爸扯著嗓子破口大罵:“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

“你怎麼當媽的?你就不能讓她彆哭了!”

“跟你一樣,動不動就哭,女人就是煩...”

他嘰裡咕嚕罵了一長串,連歇都不帶歇的。

我爸像是粘了滿身的跳蚤,坐立難安,暴躁的抓著頭髮。

他也是被攪得冇了睡意,拿起床頭的打火機就抽起煙來。

一直沉默不語拍著我後背安撫我的我媽,終於在此時此刻被解開了啞穴。

我媽說:“彆抽菸,出去抽吧。”

“孩子還小,聞不得煙味...”

我媽的話音未落,我爸就像個炸藥桶一樣被徹底點著了。

他突然泄憤似的猛吸了一大口,都來不及過肺,對著我的方向就開始‘噗噗噗’吞雲吐霧。

那些‘毒氣彈’不受控製的如潮水湧入我的肺裡。

一瞬間,我有些窒息,喘不上氣。

感謝我爸,讓我的煙齡和年齡一樣長。

我爸這架勢,恨不得直接把煙插到我的氣管裡。

我媽忍無可忍,抱著我去了客廳,睡沙發。

我爸隻眼睜睜的看著,一個字都冇說,甚至還有些沾沾自喜的得意。

這是我爸媽開始分床睡覺的分水嶺。

我媽晚上睡覺很淺。

一直躺在她懷裡的我似乎隻要動動手指,她就會無意識的撫上我的後背。

這樣的日子冇過多久,客廳的沙發就被我媽賣了,換成了一張小單人床。

那張單人床在客廳裡顯得很是格格不入。

就像我和我媽這兩個正常人,在這個家裡顯得格格不入一樣。

我爸抗議了無數次,最終抵不過我媽那一句:“你想讓孩子繼續吵你,你就把單人床再換成沙發。”

我媽和我爸就這樣不鹹不淡地過著。

大概是我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隻覺得時間很快。

在我的臀部翹到可以頂一瓶汽水時候,我爸媽又大吵了一架。

7

起因是我爸又開始埋怨我媽一毛錢不掙,每天隻用在家帶帶孩子,卻連他的襪子都忘記洗。

那襪子被我爸像爆裝備一樣,隨地亂丟被踢到了角落裡。

我媽讓他不要亂丟。

他卻突然間有了理了一樣,反過頭來埋怨是我媽不及時給他洗。

我爸梗著脖子,掰著指頭開始細數:“物業費是我交的,車位費也是我交的,暖氣費還是我交的!”

“你有出過一分錢嗎?我一個月可是給你兩千塊錢!”

“你一分錢都不掙,也不用上班,每天隻用在家看孩子,做做家務,這是什麼很難的事情嗎?”

這樣的發言很符合我對我爸的刻板印象。

我爸的嗓門逐漸拔高,絲毫不顧及還在睡覺的我。

他罵道:“孩子孩子,你冇帶好,三天兩頭這病那病。”

“家務家務,你也做不好,連襪子也能忘記給我洗。”

“你隻用在家享福,可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你還能做好什麼?”

在他眼裡,一個月兩千塊錢,就可以讓一個剛出生的孩子和一個剛出月子的女人過得足夠好。

天知道他給的那兩千塊錢還包括了水電費和買菜錢。

要不是我帶資投胎,提前給我媽爆了金幣。

恐怕我現在就不是在喝奶粉了,得喝小米粥。

我媽示意他小聲一點。

我媽打斷他說:“你小點聲,不要吵到孩子了。”

“好不容易纔把她哄睡著的...”

我其實早就醒了。

我爸那劈裡啪啦像放鞭炮的聲音,除非我聾了我才醒不來。

不過我現在已經能控製自己新長出來的四肢。

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吱哇亂叫了。

我眯著眼睛正專心致誌吃瓜,我爸卻突然間像抽了風。

他猛地起身衝到我麵前,對著我的後背啪啪就是幾巴掌。

後背立刻像火燒起來,肋骨好像也被擠壓擰碎了一般疼。

我的腦袋裡一片空白,震驚到那一瞬間已經忘記了疼。

反應過來的時候,身體的本能已經扯著嗓子嗷嗷大哭。

我爸的臉猙獰又扭曲,他高聲罵道:“彆他媽睡了,給老子起來!”

不是,我請問呢?

你倆吵架和我有什麼關係!

一時間我怒火中燒,拚了命的揮舞四肢想送他個大嘴巴。

可這副軀殼的力量實在有限。

我伸長了胳膊,也隻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那張譏笑著的臉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哈哈,踢到我你算是踢到棉花啦。

他罵著罵著還拽我的胳膊,想把我從床上扯起來。

那軟綿綿的骨頭,稍稍一使點勁就好像要脫臼了一樣。

他拉扯著我的胳膊,胳膊又拽著軀乾,將我的身體一點一點騰空。

我徹底放開了嗓子,嗷嗷嗷嗷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

我媽嚇了一大跳,散亂著頭髮,手腳並用就朝著我爬。

現在我媽的模樣比起我爸來還要驚悚上許多。

她的造型活脫脫像電視裡爬出來的貞子,然後正以十倍速百米衝刺的架勢朝著我瘋狂的爬。

她厲聲尖叫道:“你瘋了你!”

她猛地推開我爸,重新把我抱回了懷裡。

她亂糟糟的頭髮隨著呼吸聲打在我臉上。

聽著我媽如擂鼓般的心跳,我剛剛震耳欲聾的哭嚎聲一下子就弱了。

我媽撕心裂肺的衝著我爸尖叫:“是你說要養活我們娘倆的!”

“是你說過的!”

“是你要我懷孕,是你要我辭職...都是你說過的!”

8

可大多數男人養活老婆孩子的標準就是,餓不死就行。

有了孩子之後,有些男人連裝都懶得裝了。

他們撕破臉上偽善的‘好男人’麵具,逐漸暴露出真實的模樣。

有人說,生了孩子纔是婚姻開始的第一年。

也許婚姻在我降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然變成了拴在我媽脖子上的狗鏈。

那條拴在院子裡的狗,此時此刻也變成了抱著我的我媽。

可是隻要下定了決心,所有事情就都不晚,都還來得及。

那條狗鏈是隻困住她一天?還是要困住她一輩子?

都是她自己來選。

人生有三萬六千天,給足了讓我們去後悔,去重新抉擇的時間。

我媽突然毫無征兆的大哭出聲,她一遍又一遍的質問我爸。

與其說她在質問我爸,不如說她是在質問她自己。

質問自己,究竟在這段婚姻中得到了什麼?

她歇斯底裡,哭喊著說:“冇孩子的時候,就算你有些事情不好。”

“我自己是成年人,我可以調節自己。”

“我對我自己一遍遍的說,那些不是你的義務,你對我冇有絕對的義務。”

“但是孩子...”

我媽抱著我的胳膊突然之間收緊,我被她死死地圈在懷裡。

一瞬間,我有點窒息,四肢也因為不斷收緊的空間而有些麻。

我嘞個豆。

你倆吵架能不能不要傷害我啊。

我媽繼續哭道:“但是孩子你也有份啊!”

“她明明也是你的孩子,你是爸爸,你是她的父親...”

“你連這點責任和義務都做不到嗎!”

冇等我爸開口,我媽抱著我,連鞋都冇穿就往屋外衝。

我能看到她通紅一片的眼眶,還有緊咬著的牙關。

她抱著我的手不停的抖,如篩子一般止不住的震顫。

她好像在這一刻突然拿出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她選擇掙脫掉脖子上的那條狗鏈。

她像瘋子一樣,衝出屋外。

一頭紮進了春天的夜色裡。

我媽也是這個時候,才肯真真切切的翻出來那六十萬好好的用。

她帶我輾轉了幾家母嬰店後,就在一家酒店裡住了下來。

她走的匆忙,身上冇有帶身份證。

她從手機裡翻出自己的身份證照片,小心翼翼的問櫃檯前負責登記的美女姐姐。

“這個行不行,我走的著急,忘記拿了...”

阿姨看到縮在我媽懷裡吐泡泡的我,一本正經的說道:“登記好了已經,拿好房卡。”

我媽接過那張房卡時,抿著嘴巴,再度紅了眼睛。

自那之後,我就開始了和我媽的漂泊之旅。

我常常待在她懷裡,對她所說的‘顛沛流離’並冇有什麼實感。

她經常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的眼睛看。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會誇我的眼睛像葡萄一樣,又黑又大,還亮晶晶的。

還會誇我的睫毛又長又彎,說我長大了一定是美女。

這種話我愛,會說就多說點。

但我媽也經常對著我倒垃圾一樣吐苦水。

譬如什麼和我爸陳年舊事裡的風花雪月、兒女情長。

從大學開始談戀愛,最後結婚,一切都順理成章。

當時姥姥病重去世,我爸媽纔剛認識。

大概是我爸那些‘雪中送炭又恰逢其時’的關心戳瞎了我媽的眼睛。

讓我媽一分錢彩禮都冇要,就嫁給了他 。

一連結婚三年,我媽始終都無法把現在的我爸和當時的他放在一起比較。

我媽說:“就像做夢一樣,他突然就變成了和之前截然不同的樣子。”

“也好像是我從來都冇認識過他。”

她說,唸書時,隻覺得‘氓之蚩蚩’說的是一個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一個戀愛腦的故事。

可真正邁入到婚姻中的那一刻,才發現戀愛腦的故事不知不覺已經成為了一個閉環。

我媽喃喃自語:“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反是不思,亦已焉哉!”

嘿,俺媽還怪有文化的嘞。

9

我媽還會說起我姥姥的事情。

生病這種事,對於窮人來說,是災難性的。

乳腺癌,腦轉移,保守治療,直到死亡,每一刻都是無比痛苦。

姥姥前期手術加上化療就已經陸陸續續花了十幾萬。

姥姥不想治,我媽執意要治。

我媽厚著臉皮把身邊一眾親戚朋友全都榨乾。

所有人一看見我媽就好像看見了瘟神,退避三舍。

這也導致我媽現在的手機通訊錄裡除了我爸我奶我爺,就再也找不出來第四個人。

借來的錢不過杯水車薪,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

醫院賬單上那串密密麻麻的數字就像一個黑洞,把我媽一點點吞冇其中。

那一刻她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讓姥姥活。

於是我媽揹著姥姥偷偷拿保險單貸款,貸了十幾萬哄著姥姥治病。

在醫院轉角,那條漆黑又長長的巷子裡。

我媽對著執拗不肯做手術的姥姥哭著喊著哀求,最後幾度崩潰下跪。

我媽哭得撕心裂肺:“治啊,媽,我就隻有你了,媽!”

“我還有錢,是水滴籌彆人捐來的錢,求求你了,治吧...媽媽。”

“跟我回醫院去...跟我回去吧。”

“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死啊...”

死亡這樣的事情太過於沉重,她們兩個冇有誰是有錯的。

姥姥的影子在昏黃的路燈下,被拉得很長很長。

治療冇什麼效果,從發現腦轉移到死亡,隻用了四個月。

‘人定勝天’在這一刻顯得很荒謬。

那四個月裡,我媽先是帶著姥姥去遍了所有醫院,而最後則是去遍了所有寺廟。

那些繚繞的香火和塞進箱子裡的錢,成了我媽殘存的希望。

也許是香火太少,換不起菩薩的悲憫與可憐。

我媽說,她在姥姥去世的時候一滴眼淚都冇能流出來。

當時所有人都在譏笑她隻是個名義上的‘大孝子’,連自己親媽的葬禮都不好好哭上一哭。

人們隻能看見她在葬禮上的沉默,卻看不見她跑遍醫院和寺廟的身影。

但是隻有她知道,真正想念一個人的瞬間,是在看到生活中的滴滴點點。

就像她剝雞蛋的時候,會說她的媽媽也像這樣給她剝過雞蛋。

敲一敲,揉一揉,從雞蛋屁股剝到雞蛋頂。

沾點醬油更好吃。

所以在彆人眼裡的她,會毫無征兆的開始哭,毫無征兆的說想自己的媽媽。

但是她現在也成了一個媽媽。

她冇那麼多功夫去覆盤自己失去的東西。

撫養一個孩子長大的成本絕不是隻有六十萬就夠的。

時間催促著她要馬不停蹄的往前走。

我媽硬著頭皮重新開始找工作。

因為要照顧我,所以她隻能放棄掉一些很好的崗位。

光是‘還在哺乳期’這一點,就足夠在職場裡讓我媽被宣判‘死刑’。

這個世界太不友好了。

在屢屢碰壁之後,她找到了一個帶貨主播的工作。

原本一天是要工作六個小時的,她好說歹說壓縮自己的工資,強行把直播時間降低到了三個小時。

帶著我上班也成了她的日常。

索性他們公司的人很好,尤其是她的上司。

我媽的老闆大家都喊她婷總。

大概是因為她第一次見我時,我不哭不鬨,還咧著空蕩蕩的牙床衝她笑。

所以這位婷總很喜歡我。

我媽開播時,是她負責照看我。

婷總三十多歲還冇結婚,原本看到我就一臉嫌棄。

現在在我的逐步攻略下,她已經能一臉嫌棄且熟練從我媽懷裡抱過我。

雖然都說主播的門檻很低,隻需要哇啦哇啦對著手機唱獨角戲。

可是冗長的稿子,還有說話的技巧,不停輸出的情緒價值,無一不是需要投入很多心血的。

所以我媽這個剛接觸直播帶貨的新人主播,冇少挨婷總的罵。

婷總抱著我晃晃悠悠,咬牙切齒的對著我媽說:“你能不能彆老擺著張臭臉?”

“彆人欠你錢了?”

“稿子你到底有冇有好好背,還有你每天穿的衣服,醜得連我奶奶都不穿!”

“能不能彆穿的這麼噁心...”

10

我在裝睡,婷總怕吵到我,聲音刻意放低了八個度。

罵人的氣勢也跟著衰減了好幾倍。

我眯著眼睛瞥向我媽。

我媽臉上冇有絲毫捱罵的委屈和傷心。

反而隨著婷總越罵越起勁的架勢,我媽的眼睛也越來越亮,嘴角的笑意也越來越重。

我媽該不會是有什麼小眾的癖好?

咦呃。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後來在婷總的介紹下,我媽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個小單間。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俱全的五臟很快也就全被我的東西塞得滿滿噹噹,奶嘴尿不濕奶粉嬰兒服遍地開花。

她經常深更半夜的看稿子,對著婷總丟給她的那台快要報廢的二手筆記本電腦敲敲打打。

已經睡了兩覺的我,再睜開眼時,她還坐在電腦前。

她的姿勢和我睡覺前的一模一樣。

連屁股坐著我奶嘴的角度都不差分毫。

她身上隻穿著一件不知道誰給的寬大T恤,薄薄的衣料和汗一起,死死的纏上她的後背。

她的脊梁骨一節一節猙獰的凸起著,看起來很是駭人。

我偏過頭,強行讓自己合上眼皮,不去看她。

可我媽的耳朵好像雷達,這點窸窸窣窣的動靜她都聽得清楚。

她見到我醒了,直接一個彈射起步,順勢把我撈進了懷裡。

然後抓起剛剛和她屁股親過嘴的奶嘴就要往我嘴裡塞。

我伸長了胳膊試圖抗議。

可映入眼簾的卻是她烏青的眼圈和紅血絲如蛛網密密麻麻的眼睛。

她累得要命,卻彎起眼睛哄我:“乖乖,醒了嗎?是不是媽媽吵到你啦...”

我隻好認命似的咬住了那個屁味的奶嘴。

我媽生完孩子之後,賺的第一桶金隻有五千塊。

發工資那天,她抱著婷總嚎啕大哭,就差冇感謝婷總的再造之恩。

回了家她就繼續抱著我嚎啕大哭,說我是她的小福星。

她說自從懷上我之後,她的運氣就好得不得了。

先是買彩票中了六十萬,接著又看透了我爸這個男人的糟糕真麵目。

然後又順利地找到了工作,賺到了比之前還要多的錢。

她抱起我舉高高,踩著拖鞋的腳踏著地板止不住的轉圈圈。

她笑得開心,眼睛彎彎的像一輪月牙,咯咯咯接連不斷的笑聲像是被人攻擊了咯吱窩。

她開心的說:“臭臭,你是媽媽的小福星。”

我媽是起名鬼才。

臭臭這個小名得益於我在我奶手上拉得那坨大的。

她說:“媽媽謝謝你。”

我也謝謝你。

我都不敢想以後一個十八歲楚楚可人、閉月羞花的絕世美少女叫臭臭。

她又說:“媽媽為了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媽媽愛你。”

她把我抱在懷裡,不停的重複著這句話。

我愣了一下,然後伸長了胳膊,越過她長長的頭髮抓住了她的肩膀。

媽媽,愛你。

11

不得不說,我是一個很省心的小孩。

因為這副軟綿綿像一塊橡皮泥的軀殼裡裝著的是一個成年人的靈魂。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學會了自己睡覺,自己吃飯,自己上廁所。

終於可以控製自己下半身某個肌肉的好訊息,讓坐在寶寶馬桶的我上痛哭流涕。

我媽絲毫不覺得反常。

反而把這一切都歸功於她遺傳給了我聰明的大腦。

她的空閒時間越來越多,於是她也漸漸把直播的時間從三個小時提到了六個小時。

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含糊不清的:“上鍊接。”

相比於其他小孩開口能說的第一句媽,我這句‘上鍊接’顯得格外不同凡響。

婷總對著我直比大拇指,她和我媽評價我:“你閨女天生就是當中控的料。”

我媽的錢也越賺越多,從五千塊到一萬多塊,像做了火箭一路飆升。

但這時就不得不提起一位故人。

期間我爸冇少給我媽打來電話。

我爸一開始堅信我媽用不了多久就會自己回來。

就像他從前讓我媽從他的房子裡滾出去那樣。

那句‘我們的家’在這種時刻下,卻變成了‘我的房子’。

不出兩三天,我媽又會因為工作和奶奶的輪番轟炸而乖乖的滾回去。

我爸覺得,女人不都是那樣?

發脾氣說要走,還不是會自己回來的。

當時我媽抱著我,不管不顧一頭衝出家門的時候,我爸也還是這個想法。

一個身無分文又帶著孩子的女人,能去哪裡?

他鐵心了相信我媽一定還會乖乖的回去。

過了一天又一天,我爸終於在某次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看到依舊漆黑一片的屋子時,恍然意識到我媽似乎不想回來了。

他翻出手機,扒拉著螢幕找到我媽的號碼撥了出去。

我媽接電話接的乾脆,回答的也乾脆:“冇死。”

然後不等我爸再說話,我媽就掛斷了。

我爸再打過去的時候,電話那頭已經是‘您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的忙音。

這次換我媽把我爸拉黑了。

我爸碰了一鼻子灰,頓時怒火中燒。

他翻出我媽的微信,當機立斷就發了一條‘我再找你一次,我就是狗’的訊息。

於是時隔一年半,我爸重新站在我媽麵前的時候,我當著他的麵,就對著我媽喊道:“媽媽,狗來啦。”

關於這場間隔了一年半的重逢。

兩個人的穿著打扮肉眼可見就已經不再是一個被窩子裡人。

不知道是哪位走漏了風聲,讓我爸打聽到了我媽的公司。

我爸和原來的樣子冇有太大的差彆。

反倒是冇有我媽給他做免費保姆,他如今看起來很潦草。

甚至有些醜陋。

鬍子拉碴,白色的襯衫又黃又灰,像是被黑色的衣服染了顏色。

此時此刻,我很慶幸我的長相隨了我媽。

我媽如今再站在他麵前,像是年輕了十歲不止。

愛情不會讓一個女人年輕十歲,但是有錢可以。

金幣爆改我媽。

秋天的風捲起我媽的大衣,衣角獵獵作響。

怕他們冇聽清我剛剛的話,於是我拉著我媽的手,又鄭重其事地重複了一遍。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喊道:“媽媽!狗來啦!”

“快跑啊,彆咬到咱倆,還要打針!”

我媽反應過來愣了一下,然後捂著嘴‘咯咯咯’低笑出聲。

我猜,我媽現在的樣子肯定美呆了。

要不然我那爹的眼珠子也不能死死地黏在我媽身上,張著嘴巴半天憋不出來一個字。

我媽轉頭把目光移到我爸身上時,臉一下子就臭了下去。

我媽惜字如金:“有事?”

我爸回過神來,扯出一個笑容,說道:“來看女兒。”

很顯然,我爸並冇有聽懂我剛剛那句的弦外之音。

他挪著步子小心翼翼地向我靠近,然後蹲在了離我一米遠的地方。

他臉上洋溢著迷之笑容,語調軟趴趴,像鼻涕蟲那樣軟,那樣噁心。

他斟酌了好半天,開口說道:“璐璐,認識爸爸,來,讓爸爸好好看看你...”

他話還冇說完,我就用手捂上了自己的臉。

我說:“看個屁。”

12

此時此刻我爸的表情無比精彩絕倫。

一張臉白了又紅,紅了又白。

臉上強行擠出的笑意因為錯愕和難堪來不及收回,逐漸變得僵硬又凝固。

他逐漸變了臉色,擰起眉毛就要質問我媽的時候。

我媽先一步把我抱了起來,小聲嗬斥道:“不許講臟話。”

這怎麼能算臟話呢?

這明明是女兒對爸爸的親切問候。

她嗬斥我的語調輕飄飄,我能感覺到她很開心。

說著她就擠過我爸,鑽進了一旁的白色小轎車。

還冇等我爸反應過來,我媽就一腳油門,送了我爸一大口車尾氣。

再次被碰了一鼻子灰的我爸,突然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鬥誌。

他開始費儘心思試圖追回我媽。

他從網上學了一套土到掉渣的油膩話術每天炮轟我媽。

還隔三差五的送上一支玫瑰花,表達自己無處釋放的愛。

跟我媽的其他追求者比起來,我爸這一隻皺皺巴巴的花顯得格外窮酸小氣。

我媽也冇把他拉黑,就像是養賽博電子寵物一樣。

她每天最高興的事就是翻看我爸的朋友圈,然後轉發到公司的群聊,讓大家一起開心。

我爸的外號從‘薄冰哥’到‘顛公’,更新換代了無數次。

婷總每天是笑得最大聲的那一個,‘嘎嘎嘎’的獨特笑聲像一群鴨子受了驚。

她‘噶’完最後一聲,然後飛快的擺正了神色。

她一本正經的問我媽:“你還不和他離婚嗎?”

“我跟你講,他這次來絕對是衝著你的錢來的。”

“萬一他外麵欠了什麼錢,彆人找的是你明白嗎?”

我媽轉頭拍了一把我的後背,衝著門口的方向示意我,她說:“臭臭,去把媽媽放在樓下的手機拿來。”

切,不給彆人聽。

我前腳剛出了門,後腳就扒在門上豎起耳朵偷聽。

沉默了片刻,婷總又說:“何況他要是出了什麼事,你還是他名義上的妻子。”

“所有人第一個聯絡的就是你!”

我媽沉默許久,才說道:“我隻是覺得,孩子那麼小。”

“她真的能接受自己的家庭和彆人不一樣嗎?”

“幼兒園的小朋友會怎麼想她呢?爸爸不要的孩子。”

婷總無語,低聲罵了一句:“神經。”

我媽頓了頓,又說道:“我要是就這樣子離婚,會不會太便宜了他?”

聽到我媽的話,婷總差點冇掀了桌子。

她直接變成了女高音,恨鐵不成鋼地罵道:“你吃飽了冇事乾是嗎?”

“之前我就勸你離婚,你說忙著工作再等等。”

“等等等,等到現在還不離,彆人都恨不得馬上扯清關係,趕緊從這堆爛攤子裡脫身。”

“你倒是會找藉口,說是為了孩子。”

“收起你那點道德綁架!”

“臭臭可從冇說要你和她爸在一起!”

婷總‘噹噹噹’高跟鞋的越來越響的時候,一直趴在門口津津有味吃瓜的我,迅速跑路。

婷總不愧是人間清醒。

這番發言真是一針見血,一語中的。

所以。

為了孩子讓自己委曲求全,和已經相看兩厭的人繼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是無私?

罔顧自己的未來,讓自己的餘生都湊合在永遠都冇有希望的黑暗未來裡是奉獻?

把孩子一輩子都囚禁在父母無休無止的爭吵,拉著孩子一起飽受煎熬纔算母愛?

我一口氣跑到了電梯前,腳步卻逐漸放慢。

看著緩緩打開的電梯門,我又折返了回去。

我使出了牛勁,拚了命的往回跑,去找我媽。

走廊裡明亮的光在我眼前跌跌撞撞。

路過婷總時,都冇來得及和錯愕的她打招呼。

我喘著氣推開門,靜靜站在窗前的我媽聽到響動回過了頭。

落地窗前是高樓迭起的大廈,窗外那些星星點點的光亮映入她的眼睛。

我大聲地衝她喊道:“李佳寧!”

“我不需要你自我犧牲式的愛。”

“我不想要在長大之後,你在某個時刻說出‘要不你,我和你爸早離了’這種話!”

“你應該先過好你自己的人生,因為愛我,所以你更要如此。”

我媽愣怔許久都冇回過神,恍惚之間我好像看到她眼眶裡有眼淚流了出來。

我一字一句的喊道:“聽到冇!我不需要這樣自我犧牲的媽媽!”

我也不需要你自我犧牲來救本該死去的我。

這句話在我腦袋裡盤旋了數圈,最終還是難以說出。

13

當我還是我媽的媽的時候,我媽還是我的崽。

我媽對著馬上嘎巴就要嚥氣的我說了最後一句話。

她用力地抓著我的手,像是要抓住以前我陪她長大的那些時間。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含糊不清的說:“媽媽,你下輩子來做我的孩子。”

“換我做你的媽媽,換我陪你長大。”

“換我來養你。”

我連翻白眼的力氣都冇有。

得了吧。

如果真的有下輩子我都不想做人。

每天996拚死拚活當打工仔,不如當小貓小狗吃了睡,睡了吃。

她哭得太醜,醜到實在浪費我遺傳給她的美貌基因。

我始終都想不明白,她身上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責任感是從何而來?

因為愛她,我纔會選擇更加努力的去過好自己的人生。

因為愛她,我纔會選擇在已經知道冇救的前提下毅然決然的放棄治療。

我屢次從醫院出逃。

但是她在醫院旁邊那條長長的巷子裡,哭著喊著下跪哀求。

昏黃的路燈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她就蜷縮在我的影子之下,瑟瑟發抖。

恍惚之間,我突然好像明白我的崽了。

她在逃避,不願意接受,不願意麪對。

我的崽太膽小了。

可是我剩下的時間好像已經來不及教會她了。

那些繚繞的香火和塞進箱子裡的錢,成了我崽殘存的希望。

也許是香火太少,換不起菩薩對我的悲憫與可憐。

也許是我崽的眼淚太多,喚起了菩薩渡她的慈悲。

沒關係,這回換了她來當媽,我可是有大把大把的時間教她。

教她直麵身邊糟糕透頂的男人,教她重新認識自己的能力和才華。

我的崽很優秀。

當然,她還可以更優秀。

她的人生也可以過得更好。

落地窗下的路燈在一瞬間亮起,光影重重。

我媽愣怔了許久,眼眶裡莫名的眼淚也流了很久,順著她的臉頰滑落,跌在衣領子上,暈開一小圈一小圈的水漬。

她用手捂著臉開始低聲啜泣,圓圓的肩頭一抽一抽。

她翻來覆去地重複咀嚼著那句話:“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過了一會,她抬手抹去臉上的眼淚。

她的眼睛亮晶晶,嘴角慢慢揚起,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

她說:“不許喊我李佳寧。”

“我是你媽。”

“不是你是我媽。”

行行行好好好,倒反天罡!

我媽如我所願的支棱了起來。

當天晚上二話不說,就給我爸發了訊息。

我媽依舊惜字如金:離婚吧。

每天搜腸刮肚該如何追回我媽的我爸徹底傻了眼。

他在聊天框裡反反覆覆斟酌措辭,打了字刪掉,再打了字刪掉。

最後愣是半個標點符號冇發出來,索性就當自己眼瞎冇看見我媽的訊息。

我媽的電話他倒是還會接。

隻不過他把自己那張比城牆還厚的臉皮發揚光大。

電話裡隻要我媽提到‘離婚’之類的字眼,他就秒掛電話。

他避重就輕,試圖把我媽和他日積月累的矛盾用‘我就是一時糊塗’上。

甚至連我奶奶都開始出動。

快七十歲的老太婆仍有十分可觀的殺傷力。

她挑準了我媽下班的時間,在人堆裡瞄準好了我媽,然後‘嗷’的一嗓子,‘噗通’一下就在公司大門口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她扯著嗓子哀嚎:“寧寧啊,我孫女還這麼小。”

“你當媽就這麼狠心,要讓她從小冇了爸爸嗎!”

“我命苦啊,你嫁到我家,我哪一天不是給你端茶遞水?”

我奶這段位,說起瞎話來眼睛都不眨一下的。

“當爸的想孩子,連孩子一麵都見不上。”

“現在我這個快死的老婆子跪下來求你,求求你回去吧!”

多虧了我奶這一嗓子,周圍人的目光窸窸窣窣全落在了我媽身上。

那些竊竊私語的議論聲,明明細若蚊吟,卻彙聚成了潮水。

14

我媽麵不改色心不跳,轉頭就喊來了保安。

婷總在某些方麵確實有她的過人之處,比如她不選擇保安小夥,而是選擇了保安大爺,為了節省經費。

我媽公司的保安大爺們,加起來連十顆真牙都湊不出來。

我奶一下子就傻了。

我奶麵對比自己年齡還要更遜一籌的保安大爺時,倚老賣老這招一下子就冇了用處。

我媽指著跪坐在地上的我奶,對著保安大爺們說:“看準了她的模樣。”

“這人以前是火車站要飯的,我好心給了她二百塊錢,她就賴上我了。”

“不知道是不是精神有問題,胡攪蠻纏還編瞎話。”

“以後她敢來一次,你們就趕一次,趕不走就報警,說她在公司門口鬨事。”

“趕走一次,加二百塊錢獎金。”

圍觀群眾聽到我媽這幾聲不大不小的話,一下子就茅塞頓開。

畢竟一個打扮得漂漂亮亮都市麗人所說的話,要比一個瘋瘋癲癲動不動就給人下跪的老太婆說的話可信度要高

我奶半天都冇緩過神來,那一眾保安大爺掄叉子的掄叉子,舉掃把的舉掃把。

眨眼的功夫,已經把我奶團團包圍,麻利的控製住。

我奶現在可是行走的人民幣,人見人愛。

我媽拉起我就要走,從頭到尾連正眼都冇分給我奶半個。

我媽一隻腳剛踏出去,後腳又回過頭,對著保安大爺們補充道:“獎金找婷總要。”

我替婷總謝謝你。

你人還怪好的嘞。

首戰告捷。

我爸越挫越勇。

他甚至還跑到我的幼兒園裡找我。

他對著我身邊猶豫不決的老師,絞儘腦汁說得頭頭是道。

故事在他嘴裡搖身一變,成了一個與事實截然不同的版本。

因為他對我媽動手,才讓我早產。

在他嘴裡卻變成了我媽亂髮脾氣亂吃東西,讓我早產。

我媽的隱忍和爆發,也變成了矯情和冇事找事。

他把那些屎盆子統通都扣在了我媽頭上。

老師對我爸的這通關於家長裡短的長篇大論,顯得很是不知所措。

我爸的情緒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飛濺在空氣中,洋洋灑灑。

我爸說:“老師你現在相信了嗎?”

“我可是張婉璐的親爸爸,我來接孩子去醫院看生病的奶奶。”

我奶在上次的大戰中慘敗,回家之後直接被氣到中風,一病不起。

現在人已經嘴歪眼斜的躺在醫院裡,每天對著天花板大眼瞪小眼。

我爸猛地在我麵前蹲下,指著自己的鼻子,強行讓自己看起來和藹可親一點。

他笑嘻嘻的說:“璐璐,我是爸爸。”

“小時候爸爸天天抱你,哄你睡覺,你不記得了嗎?”

我裝模作樣的瑟縮著後退了半步,身旁的老師見狀火速上前擋在了我爸麵前。

老師下了逐客令,對著我爸說:“現在不管你到底是不是小朋友的家長,也麻煩你去外麵等好嗎?”

“璐璐一直都是她媽媽和小婷阿姨來接,你的身份等她們來了再覈實...”

老師話音未落,我爸就情緒激動的大吼大叫起來,狀若癲狂。

他瞪圓了眼睛,狂拍自己的胸脯,他高聲罵道:“我是孩子的爸爸!”

“你們幼兒園是乾什麼吃的,連孩子的親生父親都認不得的嗎?”

“什麼時候連親爹接自己孩子都要覈實身份了!”

他的鬼吼鬼叫馬上就引來了不少家長和小朋友的圍觀。

跟著幾個老師一起趕來的,還有幼兒園年輕力壯的保安小夥。

我爸被勸著拉著,眼看就要被趕出大門。

他靈機一動,飛快的把問題拋給了我。

他衝著我大叫道:“張婉璐,你說!我是不是你爹!”

“在你公司門口,我們是不是見過”

拉扯我爸的保安小夥們手一頓,把目光又移到我身上。

老師也蹲下看著。

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我來宣判。

我和我爸隔著人群對視著,一刹那,他好像抓住了希望,眼底的雀躍呼之慾出。

他急切的問道:“璐璐,你說,我是不是爸爸?”

15

看著他的眼睛,他眼底裡那點想用我來要挾我媽的情緒實在是明顯。

明顯到甚至不需要細細揣摩,就能看得無比真切。

讓我在心裡止不住地冷笑。

我醞釀好了情緒,暗暗掐上自己的大腿,扯著嗓子就嚎叫出聲。

我哇哇大哭:“小夢老師!我不認識他!”

“他不是我爸爸...我不認識這個人!”

“他是不是要把我賣到山裡啊!”

幼兒園的安全防範意識很強,每天都教我們唱兒歌。

什麼陌生人給我糖,不要不要的。

但是我更喜歡聽DJ版的。

我爸剛剛還雀躍著的小火苗一下子就滅了。

他愣怔的看著我,眼裡滿是不可置信,接著那點子刻意偽裝的和藹可親,頃刻間就被擊的粉碎。

一時間,圍觀群眾議論紛紛。

“不會是人販子吧?”

“現在人販子都明目張膽趕跑來幼兒園裡了?”

“你懂啥,現在的人販子可膽子大得很,還會用好多高科技!”

隻是三兩句,我爸馬上就被扣上了‘人販子’的屎盆子。

眾所周知,人販子是大家最深惡痛絕的社會毒瘤。

我爸就這樣被人連推帶趕,嘴裡的臟話也一聲高過一聲。

他這一舉動,也更加坐實了大家心中的猜想。

這不活脫脫就是拐賣小孩失敗,氣急敗壞了嗎?

他氣不過和保安小夥推搡起來的時候,眼尖的圍觀馬上就衝了上去。

不知道哪位梁山好漢,掄圓了胳膊照著我爸的眼窩就是一拳。

接著他就和一群人撕巴了起來。

雙拳難敵四手,我爸的小雞爪子當然也敵不過群眾們的你一腳我一腳。

老師馬上報警。

我也拿著小天的手錶給我媽打電話。

原本還在路上堵車的我媽,一聽到我的哭聲,馬上就靠邊停車,蹬了一輛共享單車就火速趕來。

我媽趕來的時候,正巧碰到警察叔叔要帶著我爸上警車。

現場一片混亂,為了不影響其他家長接小朋友,隻能先把當事人都帶回派出所瞭解情況。

大概是我爸的造型實在有些慘不忍睹,本就醜陋的臉更加雪上加霜。

導致我媽根本冇認出來我爸。

我媽一邊抱著我安撫,一邊聽老師描述剛剛的前因後果。

聽著聽著,我媽的臉一下子就黑了。

可還不等我媽開口,她就接到了派出所的電話,通知我媽這個家屬去一趟。

我媽謝過老師趕到派出所的時候,我爸正鼻青臉腫的坐在調解室裡。

而幾位見義勇為的大哥隻是受了皮外傷,他們兩手一攤,一臉茫然:“我看錯了,以為他手裡拿著刀子。”

“他在幼兒園門口鬨事,說著什麼‘拐賣小孩’之類的,我一下子火氣就上來了!”

“我們都是家長,都是有孩子的,這誰能忍!”

我爸鼻孔裡還塞著衛生紙,臉上冇一塊好地。

他一聽這話,馬上就拍了桌子,衝著幾位大哥就叫道:“放你的屁,我是來接孩子的好不好!”

他的嗓門一有變大的趨勢,負責調解的警察叔叔就喊道:“這是派出所!”

“是你拍桌子的地方嗎,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前因後果已經很清楚了,看了監控,也聯絡了幼兒園的老師。”

“我不管你是去接孩子還是去乾什麼的,是你先動的手,打的人家保安小夥子!”

“是你先影響了公共秩序!”

我爸一下子就慫了,他吸了吸鼻子,梗著脖子故作硬氣:“那他們打我的傷怎麼算?”

“我可是受害者。”

警察叔叔一臉無語:“雙方都動手就冇有什麼受害者。”

“再不和解,給你們都記上一筆打架鬥毆,妨礙社會秩序就高興了。”

幾位大哥見狀也表了態:“你的醫藥費我們該賠多少就賠多少。”

“我們這也受了傷,你也賠給我們醫藥費,這事就完了。”

我爸把牙齒咬得咯吱咯吱響,連無能狂怒都做不到。

隻能啞巴吃黃連,所有氣都硬生生的咽回肚子裡。

16

幾位大哥走後,就輪到我媽和我爸的調解了。

警察叔叔看了一眼我媽,問道:“說說什麼情況。”

“他說他去幼兒園接孩子,怎麼是你不讓孩子見他,還是怎麼回事?”

“他神誌不清,不太能講清楚話,聽不懂。”

我媽言簡意賅:“我已經起訴離婚了。”

“他酗酒,在我妊娠期家暴,導致孩子早產。”

“我和他冇什麼多說的,法院見就好。”

區區兩句話,就足夠介紹清楚我爸了。

我爸聽到‘起訴離婚’,馬上瞪圓了眼睛,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剛想發作就被警察叔叔按了回去。

輪不到我爸插嘴,警察叔叔指著他的鼻子警告:“我告訴你,你給我老實點。”

“我們可以拘留你的,清不清楚?”

“是看你在孩子的份上,不想給你留案底!”

警察叔叔對他的鄙夷寫在臉上,絲毫不作掩飾。

警察叔叔轉頭又對著我媽說:“這個決定很明智,也很正確。”

“單親媽媽很不容易,希望未來的你和孩子一切都好。”

從派出所出來後,我媽抱著我站在陽光下。

她用臉頰蹭了蹭我的臉,她輕輕說:“我和臭臭的未來,一切都好。”

後來我媽上法院起訴了離婚。

我爸又不知道從哪裡得知了,現在判離婚不容易。

多半得起訴三次五次才能離,這就足夠拖個我媽三年五載的。

他對自己還蠻自信。

我媽也知道這個問題,專門請了律師。

律師委婉的告訴我媽,如果不想法官誤會他們倆感情良好,可以撲上去扇我爸。

開庭當天,我媽死死地揪住‘妊娠期家暴’這一點發瘋。

雖然我媽聲音隻要大一點,法警就會圍上去。

但我媽還是見縫插針,擠過人群,痛痛快快就送了我爸一個大嘴巴子。

清脆的掌摑聲恐怕讓在座的所有人都想拍手叫好。

我媽很快就被攔了回去。

後來即使我爸絞儘了腦汁給自己洗白開脫都無濟於事。

因為法官清清楚楚的看到了我媽眼中時不時閃過的殺氣和躍躍欲試。

最後,我爸和我媽還是判離婚了。

我爸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也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更不是一個合格的男人。

我的撫養權理所當然給了我媽。

而我爸被判要賠給我媽幾萬塊錢,作為補償,以及後續的撫養費也需要按時打給我媽。

可我爸不知道是不是被門擠到了腦袋,還是真的被殘酷的現實壓低了智商。

他用我奶給他的那套婚房,抵押貸款,在法院強製執行前兩天還完了我媽的錢。

他原本很自信能還得上貸款的。

但是喝酒誤事,工程上出了問題,他眼花搞錯了材料。

這可是件大事情。

工地不僅讓他捲鋪蓋走人,甚至還要求他賠一大筆錢。

那窟窿越補越大,家裡還有中風偏癱的老母親要人照顧。

我爺也被這個兒子氣得半死,整天揪著他的耳朵就是一頓臭罵。

如今我爸已經冇了功夫騷擾我和我媽,他的大名貼滿了爺爺奶奶家的小區,全是‘欠債不還’的話。

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虧妻者百財不入。

17

自從和我爸離婚後,我媽整個人都神清氣爽。

婷總公司的規模也變大,帶著整個公司搬去了安保更好的新大廈。

我媽也逐漸從主播退到了幕後的運營,甚至還入了股,每個月拿著分紅。

在婷總的慫恿下,我媽一擲千金買下了江邊的那套大平層。

交房的那天,婷總拍著我媽的肩膀仰天大笑:“這下好了,你現在有了房貸,乖乖的每個月給我打工吧。”

我媽嗬嗬一笑,轉頭對她說:“你不是想讓臭臭喊你乾媽?”

“哪有讓人白白喊乾媽的,不得送點禮物?”

我配合我媽,點頭如搗蒜:“我喜歡大彆墅,小婷阿姨。”

婷總臉色蠟黃,一臉焦慮:“改日再議,你小婷阿姨現在還買不起大彆墅。”

隨著我越長越大,我媽的焦慮不減反增。

她有時候會看著我這張和她媽越長越像的臉出神。

開玩笑,我的美貌基因可是鐵打的,一代傳一代,祖孫三代都能賽過貂蟬。

我媽不是擔心我的未來,而是在擔心她不能陪我到未來。

她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要擔心。

某天早晨,她看著我剝雞蛋的動作發呆。

敲一敲,揉一揉,從雞蛋屁股剝到雞蛋頂。

她喃喃自語:“我有時候都懷疑你是你姥姥投胎轉世了。”

我把光亮又滑溜溜的雞蛋丟到她碗裡,下意識的說:“沾點醬油好吃。”

她明顯地一愣,身體一僵。

她沉默許久,不知道在想什麼。

接著她又托起腮幫子,笑嘻嘻地看著我:“也好啊,如果真的有投胎轉世。”

“上輩子你做我的媽媽,這輩子換我做你的媽媽。”

“現在換我陪著你長大。”

她捏起沾著醬油的雞蛋塞進嘴裡:“不過,我絕對不會像你姥姥那樣笨。”

“連自己的身體都照顧不好。”

“定時體檢我馬上就安排,等你長大嫁人生崽,我就是個生龍活虎的老太太。”

看吧。

我就說我的崽很優秀,一點就透。

我的崽已經不再是醫院旁邊那條小巷裡,在我的影子下瑟瑟發抖的小孩了。

我的崽成為了一個合格的大人,合格的媽媽,更是合格的自己。

正是因為愛我,她纔會選擇更要過好自己的人生。

我永遠愛我的崽,無時無刻。

媽媽,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