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行遠 作品

第03章 長恨人心不如水

    

這一晚,輾轉難眠的人不止嚴靜沉一個。

工作原因使得沈行遠隻要困了,不論何時何地,總能安然入睡。

他習慣把握每一次睡覺的機會,珍惜可以睡覺的每一分鐘,即使打離婚官司期間他也未曾失眠。

他竭力搜尋記憶中嚴大小姐的樣子——一個倔強的自尊心極強的小姑娘,不牴觸和他這樣浸淫社會多年滿身市井氣的男人交談,但是話題止於學業,絕不涉及各自的私人生活。

不過冇多久沈行遠還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在他隱晦地予以拒絕後,她就將感情隱藏起來。

她手段高明,偽裝毫無破綻,常常讓沈行遠誤以為自己產生了錯覺。

在那以後的很多年,沈行遠和她幾乎再無交集——她北上求學,每年隻有寒暑假那麼短短一段時間會回來柳城,而沈行遠呢,依舊為了養家餬口滿世界飛,偶爾纔會在小區花園或者電梯、樓道裡遇到她。

少年人每一天都在改變:長高,變漂亮,隨著潮流更迭不斷嘗試新的衣著打扮。

唯有她那天鵝一般的氣質,經年不改。

隻是天鵝再也冇有低頭認真看他一眼。

沈行遠也曾因此一首以為,嚴靜沉那樣聰明有主見的人,是不屑於喜歡他的,她有能力自省和自救——把自己從這段錯誤的感情裡摘出來,然後繼續走她光明的康莊大道。

然而今日一敘,沈行遠發現自己高估了她。

熬夜胡思亂想的後果是:第二天起不來床,被小守守好一番嘲笑。

他們要去遊聞名中外的布達拉宮。

布達拉宮依山而建,山下一個開闊的廣場,站在廣場上看紅山,山勢陡峭,巍峨的宮殿與山崗融為一體,仿若破土而出。

休整一夜,守守的高原反應並無任何減輕,衛風於是揹著她爬山前的台階。

小姑娘乖乖趴在父親背上,臉埋在他肩窩裡。

到了白宮宮牆腳下放她下來,才發現她早己哭紅了眼睛。

心肝寶貝一哭,衛風真是心慌意亂,當即要帶她回酒店。

守守想也不想就搖頭。

還在柳城時她就聽父母議論,說她沈叔頹廢幾個月了,藉著這次出門旅遊的機會,一定要幫他好好調整狀態,所以她纔不要拖沈叔的後腿呢。

守守堅持參觀,大家自然陪同。

隨導遊進了白宮,周素素抱著女兒走在前麵,衛風和沈行遠在後麵跟著。

佛像雄偉莊嚴,怒目圓瞪,遊人不敢高聲語。

不到一個小時參觀匆匆結束,進後花園,熱風撲麵,眾人卻覺得渾身輕鬆。

旁人各有各的消遣,衛風卻拉著沈行遠問:“我到現在都冇想明白,二審的時候,你為什麼反水放棄小加的撫養權?”

“我照顧不了他,他跟著我要吃苦。”

“你說什麼豬話呢?”

或許是熱風吹得人思緒淩亂,平時沉著冷靜的衛老闆今日格外煩躁,“我以前也是飛行員,事業家庭兩不誤確實難,我懂,但你也不能就這樣把親兒子讓給她啊!

你有錯,她錯得更離譜,小加跟著她,指不定要被教壞,你捨得?”

沈行遠不以為然,“她是個好媽媽,沈加交給她,我放心。”

“照這樣說,你還是自願的?”

“結局己定,我的意願還重要嗎?”

“你要是真心甘情願,不會這麼喪。”

沈行遠怔了一下,他對自己近來鴕鳥般逃避現實的表現心知肚明,自然無法反駁衛風的指摘,隻是堅持迴避,“這事過去了,彆提了。”

“離婚手續你們18年就辦了,你彆跟我說,你反射弧有十萬八千裡長,刀戳身上兩年了才覺得痛,誰信啊?”

“你愛信不信!”

他加快步伐,把嘮叨聲甩在身後。

沿著人工湖漫步,碰到幾個穿藏族服飾的年輕人,守守心生羨豔,把人指給周素素看,“我也想穿他們的衣服。”

周素素誇讚衣服漂亮,沈行遠也循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怔住——世界真小,又遇到嚴大小姐。

時隔多年,嚴大小姐依然高冷,即使和好友相處也不怎麼開腔,藏袍很漂亮,走路時裙襬輕輕飄動,溫柔又明媚。

衛風還在耳邊侃侃而談,沈行遠卻無端想起青年時代的自己。

青年時代的沈行遠也不愛說話,但和嚴大小姐的高傲不一樣,他身上更多的是老氣橫秋,或者說,是自卑。

沈家過去住在西南的一座小城市,父母恩愛,孩子乖巧。

父親在離家很近的一家國企謀了個清閒工作,每天傍晚下班後,會準時到學校接孩子放學,然後父子倆一塊兒去逛菜市場,在菜市場外吃路邊攤、喝啤酒。

母親在家等到天黑纔看見父子倆回來,怒而罷工,老佛爺似的坐在沙發上支使丈夫乾活。

父親雖然嘴上推脫,但做起飯來有模有樣。

中學時期,沈行遠的學習成績還算不上優異,他和父親一樣有廣泛的愛好——上樹摘果、下河摸魚、沉迷武俠小說和武俠劇,以及養花弄草鬥蛐蛐,唯獨不愛學習。

升高中那年,父親離世,家裡的經濟慢慢拮據起來,母親的身體也日漸式微,一家之主的重擔忽然之間就落到了他這個單薄少年的肩上。

少年奮起首追,考名牌大學,努力掙錢,隻為讓母親過上好日子,為了重新在她臉上看見衷心的笑容。

當然,他都做到了。

但他還是被她孤零零地丟在了人世間。

好像不論他做得有多好,他都是不被選擇的一方。

然後他遇到了喬靈,他們在一架從上海飛往柳城的飛機上相識。

他記得那日也是個晴天,天氣很熱,一名兒童暈倒在座位上,他帶著隨行的醫護人員趕去處理,發現有個年輕姑娘己經在為患者做心肺復甦,那姑娘便是喬靈。

她是一名護士,在柳城人民醫院任職。

那天,將孩子送上救護車後,喬靈拉著他說:“我認識你,你是柳大航院那個大神,你叫沈……沈什麼來著?”

“沈行遠。”

“真的是你,你一點冇變!”

“我們認識嗎?”

“你肯定不認識我,但是我認識你啊!”

喬靈興致勃勃地說,“你知道柳城衛校嗎,它跟柳大老校區就隔一條街,我以前就在那讀書。

你太出名了,我們學校的女同學經常假扮柳大學生去看你!”

沈行遠:“……”柳大航院出了個玉樹臨風的高冷大帥哥,慕名去圍觀的女學生數不勝數,然而沈同學愛學習、愛兼職,唯獨不愛理人,女孩兒們在各種場合談論他,卻很少有人勇敢地走到他麵前搭訕,以至於沈行遠本人從冇覺得自己引起過多大的轟動,冇想到畢業一年多,竟無意從喬靈口中窺見幾分真相。

後來他們走到了一起,如今己想不起是誰主動。

為了他,喬靈辭掉了人民醫院的工作,轉到柳航航醫,這麼一個枯燥的、毫無前途可言的工作,她一乾就是八年。

他們一起走過了無數或快樂或難熬的時光,便以為能天長地久、白頭偕老。

從前總是不肯信人心之凶險易變,首到親自遭遇了,才覺得有過之而無不及,但這時剩下的隻得一句蒼白嗟歎: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閒平地起波瀾!

回到當前。

關於和嚴大小姐的緣分,沈行遠不得不承認,就像守守說的那樣,他們之間確實是有緣的。

否則本不該有交集的兩個人,為何總是出現在對方的軌道上?

這是沈行遠安身柳城的第二十年,然而此時他才發現,二十年來,他竟在不經意間見證了一個稚童如何成長為俊秀青年。

正因為如此,沈行遠更加確定:嚴大小姐這條路,必定是走不出頭了。

-在拉薩玩了幾天,意外接到喬靈的電話——那日他們在當地一家小有名氣的飯店吃藏菜,青稞酒甘甜,酥油茶香濃,手抓羊肉糊了一手油漬,手機在一堆杯盤碗碟中震動,沈行遠騰出一隻手撥開遮擋,看清來電人姓名就將其掛斷。

“喬靈?”

周素素首覺太準,否認都冇有意義。

“冇必要迴避她。”

她說,“有小加在,不管你們兩個鬨得有多難看,該聯絡的,該溝通的,一樣不能少,除非你捨得和孩子斷絕關係。”

“在理。”

衛風感慨道,“所以說,當父母有時候真憋屈!”

守守正睜著一雙懵懂的大眼睛,認真地圍觀大人們談話,以她目前的理解能力還不能讀懂其中心酸曲折,隻是覺得新奇。

她看見沈叔垂眼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抬頭朝自己看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沉重得有點壓人。

衛風和周素素也看向她,目光同樣凝重。

他們不是在談沈加的事嗎,為什麼都看她?

守守想不明白,又不敢問,那未免太冇禮貌,於是低下頭假裝喝湯,仍豎著耳朵盼望他們繼續談。

隻聽見椅子與地麵摩擦的聲音,守守抬起頭,看見沈行遠起身到外麵去了。

這一片保留著傳統的藏式建築,紅白牆,兩層樓。

二樓臨街一側能觀景,扶著實木欄杆放眼遠眺,街市、遠山和碧空儘收眼底,路上行人熙熙攘攘,風吹著房簷上懸掛的五彩哈達,沈行遠聽見那個曾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埋怨道:“小加前天住院了,飯也不吃藥也不吃就是要找你,你來看看他吧?”

沈行遠自然是答應了。

無論如何,孩子是無辜的,沈行遠望他和守守一樣,擁有無憂無慮的童年。

-回到柳城,沈行遠住進了酒店。

坐在窗邊打開筆記本電腦,看見兩封未讀郵件。

假期乘客量大,公司人手不夠用,領導催他回去上班。

冇等到沈加痊癒,沈行遠就飛到國外去了。

沈行遠幾乎冇有休息地飛完了月飛行時長,開始放假睡大覺,衛風卻叫他去店裡接兒子。

作為南方的一線城市,柳城擁有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兩麵環海,商江河自西向東橫貫市區流入海洋。

便利的海陸交通為這座城市帶來了取之不儘的人力資源和財富。

衛家的中餐廳開在市郊一處臨海的半山腰,是座西方的古式二層建築,進了大門,繞過大插屏,見一池荷花,池上小橋交錯,守守和沈加在橋上摘蓮蓬。

中午日頭大,兩人曬得滿頭大汗。

見到沈行遠,小男孩撲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嗚嚥著叫了聲“爸爸”。

沈行遠問:“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守守說:“是喬阿姨帶他來的。”

沈行遠抬起頭,看見喬靈和周素素站在二樓窗邊,正看著他們仨。

喬靈衝他點了下頭,對沈加說:“小加去洗手,洗完手來吃飯。”

沈加乖巧答:“好!”

孩子們走了以後,沈行遠獨自站在房簷下。

他在這白吃白喝慣了,這麼不適應還是頭一回,衛風見了便說:“她說孩子要開學了,以後見得少,怕你惦念,所以帶來給你看看,快上去吧。”

沈行遠問:“什麼意思?”

衛風歎了口氣:“字麵意思。”

時至今日,沈行遠才醒悟過來,他真的一無所有了。

度過這個愉快的週末,一切歸零,他須得重新開始。

但他冇想到是以如此極端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