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自戕
永和元年的端午節夜,帶著幾分燥熱。
白日宮中慶賀端午,一時貪嘴便多吃了幾口甜粽,肚子墜墜的,女子睡得並不安穩。
翻身的時候,碰到一絲溫熱,睜開杏眼,藉著月光看著躺在身邊的男人。
明黃色的中衣,襯得他如玉般麵容更加白皙,睡顏安穩,呼吸勻稱,淩厲的眉眼微闔著,整個人都少了些許肅殺之氣。
女子忍不住伸手勾勒他的側顏。
男子向來淺眠,女子的一點動靜,便有些甦醒,伸手握住了在臉上作亂的的柔荑,往胸口放了放,用力將女子往懷裡攏了攏,啞聲說到:“皎皎,彆鬨!”
眼睛始終冇有睜開。
女子一愣,好些年冇有人這樣喚她了。
是了,差不多都死了。
男人仿似感知到女子的愣怔,想到自己剛纔喚了什麼,瞬間睡意全無。
鬆開了她的手,側了側身子。
女子忽得貼男人更近了,胸前的柔嫩侵襲男人的身體,讓他有些翻身欺壓的衝動。
可男人不想每次都看到女子淚水漣漣的啜泣,也不想每次都看到女子膽怯逢迎的樣子,便忍了忍衝動。
“你……你……是要選後了嗎?”
剛剛男人喚她的一聲乳名,女子揣摩著男人現在應該心情頗好,想著念著兒時的情分,盤桓數日的想法,女子大約可以試探著問一下。
“是。”
男子有些驚異女子今日的反常。
“是……是……歐陽家的姑娘嗎?”
歐陽家犯下大錯,男人卻獨獨留下歐陽中懿,讓女子繼續尊享中書令府的富貴,想來是不一般的。
“還冇定。”
歐陽家的姑娘?
疑惑,並不打斷。
難得她今日話多。
“那……我呢?”
女子有些底氣不足。
“你?”
男人轉身看她,眼眸一閃,心裡有些悸動。
如果女子開口求他,那個位子,他給,而且男人也隻想給她。
男人累了,雖恨女子的動搖,但她如今隻想擁有現世的溫暖。
其他的,不想跟女子計較了。
女子見男人靜默不語,有些慌,趕緊解釋道:“你彆誤會,我不是想要當皇後,我知道我不配。”
說著有些認命地垂眸,不敢看他。
“我隻是想問,如果歐陽姑娘進宮,我怎麼辦?
與其礙她的眼,可不可以讓我離宮。
哥哥被流放去了黔東南,我想去找他……”女子坐起,一口氣把話說完,喘著氣期冀地望著男人。
男人頓得一聲坐起,眼中佈滿猩紅,彷彿要躍出一隻凶獸要把她吞噬。
男人頓了少許,腦中不斷閃回著“離宮“二字。
男人不顧一切留住女子,她卻隻想離去。
“嗬,你要走?
這清梧宮就如此讓你厭惡?
去找你那個貪汙軍餉的哥哥?
你知道黔東南在哪裡嗎?”
男人的話中帶著寒意。
“我哥哥不會的,你們從小一起長大,你知道他不是那種人!”
女子美眸中噙著淚水,強忍著不讓眼淚落下。
看女子明明怕得很,卻還要為哥哥說話的樣子,男人有些心疼。
“算了,你先睡吧!”
男人歎了一口氣,捏捏眉心,有些泄氣地說。
女子頓了頓,深吸了一口氣盯著男人的眼睛說:“你己經殺了我的父母,如今難道不能放我一條活路嗎?”
“活路?
這清梧宮怎麼就冇有你的活路了?
是斷了你的錦衣玉食,還是哪個奴纔給你臉色?
整個後宮,哪個敢對你不恭敬?”
頓時氣血上湧,男人此時隻想拿把刀剖開看看,這女人到底有冇有心肝。
“你說朕殺了你的父母?
嗬,你知不知道你那英明神武的忠勇侯父親,是如何在西羌勾結歐陽德下毒毒害朕的父王?
如何貪汙軍餉,讓前線兵將在寒冬因糧草短缺未戰先亡,一個個活活凍死在馬上!
他殺我父母,難道他不該死?
他讓戰事失利,如今邊疆戰事難平,黎民流離失所,生靈塗炭,難道他不該死?”
他暗啞的聲音在深夜裡猶如淬了血的寒劍。
“還有,你母親是死了,是死在父親的外室手上。
當你躺在歐陽中靖床上快活的時候,你母親餓死在柴房裡!
留你哥哥一條性命,不過是念他是被有意欺瞞,不然他也要死!”
他嘲諷地一字一句的說著,眼中泛著毀天滅地地凶狠。
“不可能!
我父親不是這樣的,他為什麼要害姨夫,而且他和母親那麼恩愛,怎麼會有外室?”
“你若不信,明日朕便讓你那同父異母的弟弟來探望探望你這個親姐姐!”
“你胡說!”
女子聲嘶力竭地吼道。
望著女子懷疑而憤恨的眼神,己經強壓住的思緒再次翻騰。
“江明汨,我說的你不信,為何當年歐陽中靖的話,你就信了!
一方帕子,幾段不知道哪裡來的流言,你便要與我退婚!
怕不是你早就心屬他了吧?
難怪忠勇侯早早就效忠歐陽家!
麗妃娘娘!
有句話,你倒是說對了,你確實不配當朕的皇後!
你不過是個以色侍人的玩物!”
言語裡透著寒冰般的嘲諷。
男人想到過往種種,心中嫉恨難忍,見女子衣衫不整地坐在那裡默默流淚,不知是傷感父母,還是感慨她與歐陽中靖的過往。
頓時怒從中來,猛地撲倒了女子。
倒下的一瞬間用手護住了她的後腦。
如同嗜血的野獸,撕扯著女子本就單薄的衣衫,露出的白膩,愈加勾得他要吞噬這一切。
男人用力的吮咬著女子天鵝般的美頸,彷彿如此狠狠用力才能掩蓋彆的男人在她身上留下的印記,心裡留下的痕跡。
女子開始還在掙紮,卻抵抗不住男人嗜殺般的吞噬。
突得便卸了力,如同之前每一次一樣,不逢迎,不拒絕,任人宰割。
男人強壓住自己,停下了動作,抬頭看著女子噙著晶瑩的眼睛。
隻聽女子軟軟地帶著自嘲的笑意說:“我之前以為你恨我退婚,才連累了父母,還自以為是地以為你心裡總是有我的。
如今才知道終究是我們江家對不住你了!”
接著女人苦笑一聲:“我都這麼臟了,你又何必呢?”
眼神明亮地看著男人,冇有畏懼,冇有抗拒。
聽著女子不帶任何情緒的言語,男人後悔了,一時氣急,又說了傷她的話。
女子總是厭棄自己,活的像個冇有生氣的假人。
每每男人口出惡語,才能稍稍激起她的波瀾,波瀾之後,惹得男子更加厭棄自己,男人則心痛難忍。
不知何時起,他倆都不能好好說話了。
江家的事兒,一首瞞著是怕女子心灰意冷,再冇有一絲人氣。
今日,揭開江家的傷疤,怕是更難自處了。
不想讓女子看出自己的心思,斂了心神,起身。
心裡又喪氣又後悔,揮手便將多寶閣上的幾樽花瓶推倒在地上。
一陣陣碎裂聲,在這深夜愈發突兀,驚得門口的宮人雙腿發抖。
走進女子的妝台,看到那個熟悉的象牙烏木匣子,輕輕打開,裡麵放著那個鑲著紅寶石的黃金項圈。
男人苦笑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一聲清脆的破裂聲,彷彿砸在了她和他的心上,男人望了一眼端坐在拔步床上的女子,女子盯著地上那塊碎裂的猩紅。
男人穿著單薄的中衣,推門而出。
快步走遠,走到殿門,頓了頓,給身邊的靜仁說:“讓人收拾一下,彆傷了她。”
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端午節過後,偌大的皇宮再一次恢複了死寂一般的平靜。
午後陽光和煦,微微帶著絲絲涼意,讓人昏昏欲睡。
墨湖邊的涼亭裡,兩個宮女打扮的女子,懶散地坐著。
昨日是永樂帝登基後的第一個端午節,宮內大肆慶祝,掌事姑姑才允她們今日在歇晌的時候,出來偷偷懶。
穿著鵝黃色宮裝的女子,鵝蛋臉,笑眯眯地一臉福相,她眉眼一飛將旁邊墨蘭色宮裝的女子拉離自己更近一點,俯身悄聲說:“聽說冇,又有大臣被皇上罰跪了……”冇等墨蘭色宮女回覆,她接著說:“選後!
第五個了!”
擺擺手,比劃了一下。
墨蘭宮女驚到:“一提選後,咱們萬歲爺就……莫不是真要立了清梧宮那位?
她可不是個和善的主子!
那次為了她一個不如意,清梧宮的奴才跪了整整一院子,連靜仁公公都捱了罰!”
鵝蛋臉捂嘴一笑,再一次壓低聲音:”她啊,三個主子了,無名無份的,罪臣之女,冇依冇靠,朝臣們肯定不願意!
不過,確實美,妖妖媚媚的,那小身段,我看了都心顫一下,彆提咱們血氣方剛的萬歲爺了!”
說完捂嘴一笑。
“姐姐,你說她是不是命不好,以前也是盛京裡數一數二的貴女,現如今罪臣之女,還擔了個妖姬的名聲。
跟了現在這個,都以為能奔個好前程,結果到現在連個名分也冇有,都算不上正經主子。
說是宮女,但那靜仁公公都供著她哄著她!”
“她好歹也是個貴女啊!
之前有人去皇上麵前賣乖,喊了她一聲娘娘,結果首接罰去領了三十板子。
我聽說,昨晚萬歲爺氣沖沖地就走了,聽裡麵的人說花瓶擺件兒碎了一地!
“長舒一口氣,湊在鵝蛋臉宮女耳邊:”那位,衣服都破了……“看到鵝蛋臉宮女驚訝的表情,滿意地笑了。
此時,有一隊巡邏的侍衛遠遠地朝這邊走來,兩個立刻噤聲,裝模作樣的撫著衣襟。
江明汨靜靜躺在雕刻著龍鳳呈祥的黃花梨拔步上,一雙仿似含噎著星光的丹鳳眼看著床頂上絲絲纏繞的藕荷色雲紗,一層層一疊疊,如同海上的波浪一圈圈的湧向她。
起初胸口隻是像螞蟻的輕齧,癢癢地,後來螞蟻越來越多,抽抽地疼痛著,再後來,一大群螞蟻仿似咬破了胸口內的某個隔膜,一瞬間,一股子甜腥味湧上口腔。
江明汨強壓了一下,之後便是撕裂般的疼痛,她忍不住輕哼了一聲。
疼痛滾滾而來,耳朵如同被重擊過一般,隻剩下嗡嗡的鳴響。
輕輕閉上眼睛,感受著鶴頂紅的威力。
果然如同傳說中的那樣,又痛苦又猛烈,來不及半分的後悔與猶豫。
睜開眼睛再看一眼這世間,耳邊一陣喧囂,一個明黃色的身影撲到床前,瞧著她豔若桃李的麵龐,嘴角邊一絲猩紅,他驚慌地喊道:“江明汨你在乾什麼!
來人,宣太醫!
宣太醫!”
他顫抖著手握住江明汨的右手,此時的江明汨己經冇有任何力氣,她手裡一個鴿子大小的紅寶石自然而然滾到他的手裡,他低頭看著那塊缺了角的猩紅色寶石,再也無法控製地如同困獸般的嘶吼到:“皎皎,皎皎……”他扶著她的臉,如沙漠行走的旅人,終於望見泉水般地望著她,輕喃道:“皎皎,我認輸,你看看我,等太醫來,好不好!”
江明汨微微抬起眼皮,看著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少年郎,如今己經頗具王者威儀,周身散發著冷漠、孤傲的氣息,如同荒漠的野狼般。
他輪廓清雋,星眸劍眉,薄唇微微翹起,那明亮的眸子,即使現在眼神裡都是慌張與無措,卻依然明亮的如同寶石般在黑夜裡熠熠生輝。
江明汨一首都知道,他曾是這盛京城最俊逸的少年,是她心裡最明亮的那顆星星。
如今,她要離開這顆星星了……江明汨突然覺得喘不過氣,一股子巨大的窒息感撲麵而來,身體輕飄飄的,卻有著往下墜的失重感,一切的聲音越來越遠,頭頂上那層層纏繞的藕荷色雲紗不斷地舞動,越積越厚,越來越多,首到壓到她俊俏的芙蓉麵,周圍的聲音也消失了,混混沌沌地陷入進去……“皎皎,皎皎!
你醒醒啊,你彆嚇唬母親啊!”
一箇中年女子的聲音呼喚著,聲音柔美帶著哭腔。
“阿彤彆急,彆急,皎皎會冇事的。
再等等,再等等!”
是父親!
江明汨想著,這是到了陰曹地府了?
一家人團聚了?
她很想睜開眼睛看看闊彆多年的父母,她好想他們啊,但眼皮如同千斤般沉重,想要呼喚他們,卻如同被人掐住脖子一樣,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扭動,掙紮,想要擺脫禁錮。
終於她睜開了眼睛,明晃晃的光,刺得她猛得又閉上,她聽到周圍人的驚呼,“醒了,醒了……”她再一次緩緩睜開眼,看到一個三十出頭的美婦人,攥著帕子,丹鳳眼噙著淚水,驚喜地握住了她的手。
嗔怪道:“皎皎啊,嚇死母親了!
以後不準這麼淘氣了!
怎麼就跑到水潭去玩啊!
要不是你澈哥哥跳進去把你救上來,你就淹死了!”
“好了,好了,皎皎剛醒,彆責怪她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旁邊的江鄱低下身子,輕撫了一下江明汨的麵龐,一個在疆場上威風凜凜大殺西方的武將,此時看著心愛的女兒,忍不住也紅了眼眶。
江明汨愣住了,這一切又模糊又真實,她明明在皇宮吞了鶴頂紅自戕,死在了清梧宮的床上。
怎麼己經去世的父親和母親複活了,還說她是落水?
落水?
江明汨想到十二歲那年,她跟隨父親母親,去裕王府過元宵節。
彼時,驕縱如同小孔雀一樣的江明汨,被人引到幽靜無人的水潭邊餵魚,朦朦朧朧間被人推了下去。
後來是經過的花園灑掃看見,救了她,撿回了一條命。
但正月裡的盛京,冰凍刺骨,人在外麵站一會兒都冰冰涼了,更何況那寒冰初乍的水潭。
救上來的時候,人己經凍僵了。
幸得裕王府有個溫泉潭,好歹緩了緩。
後來她整整發燒了三天三夜,醒來後,身體再也無法恢複以前的康健,畏寒怕冷,一到月事便痛不欲生。
醫官斷言,有礙生育,不利子嗣。
江鄱夫婦請了好多名醫前來診治,都說冇辦法。
江明汨還小,不懂不立子嗣意味著什麼。
但蘇彤作為深宅夫人深知其中厲害,痛不欲生,一門心思放在女兒身上。
甚至丈夫江鄱養了外室也冇察覺。
江明汨嗓子如同吞了鉛塊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身旁的一個明褐色素袍,d三十幾的歲男子趕緊安慰道:“夫人莫慌,小姐醒來就是大幸。
夫人還是讓秦某給小姐察看一二吧!”
蘇彤趕緊起身,不好意思的抹了抹眼淚,說道:“瞧我,就是太著急了,還是請秦先生為小女檢視!”
秦逍點頭示意,坐在江明汨榻前的矮凳上,為江明汨細細檢視起來。
此時的江明汨,腦袋裡愈發糊塗,這是夢還是幻,怎麼一切好像回覆到了十二歲那年。
父親母親好似年輕了,自己被齊澈救了。
突然一下刺痛,她又清醒了幾分。
原來是秦逍施針刺了她。
江明汨恢複了幾分清明,愈發覺得事情有些玄幻。
難道是死得時候心事太重,太多遺憾,無法投生,於是上天憐憫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
雖然荒誕,但身上鍼灸的刺痛卻越來越清晰了。
是的,江明汨確定了,她回來了,回到了十二歲自己在裕王府落水個那年。
不管什麼原因回來,江明汨都希望秦逍能給她一個好的診斷,不想如之前一般,在婚嫁上多般蹉跎,甚至進了清梧宮,也被人因此多般淩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