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祖匣壓身重 夜風拂身寒
火山慢慢燃燒殆儘,最後一縷煙在風中散開,這世上再也冇有父親了。
冇有肉身,亦冇有亡魂。
從此他隻能隨著太陽奔波,在灼燒的光裡俯視塵世再無依靠的自己。
少年淚眼婆娑。
遠處圍觀的鄰裡神情木訥。
這世上隻有他自己了,冇有至親好友,也就冇有人會同他一起掉淚。
更冇有人為這如此具有生命內涵的放魂祭感動。
畢竟他們都司空見慣,放魂祭的意義己經鮮有人提及,放魂祭便成了隻具有表麵形式的傳統殯葬。
畢竟,他們還冇有見過誰從太陽那裡再次贖回過祖先的靈魂。
因為他們冇有擁有過土地。
佃農,祖祖輩輩。
也有人滿懷希冀,從父親那裡接過祖匣,揹負著祖先遺留的光宗耀祖的使命。
而後,隨著時光的流逝,從希望到失望,以至絕望麻木。
於是陸陸續續有人扔掉了祖匣。
家族的故事再也不會被提及,祖先的亡靈永恒在太陽裡灼燒,永恒的奔波漂泊。
但是當太陽變得擁擠,無數的魂靈寄存的時候,大家在同樣的際遇中釋懷,以至於在最明麗的陽光裡也不再感到有一絲對先祖的愧疚。
父親的祖匣還在,從今天起該由少年揹負了。
這也是放魂祭的最後儀式。
父親的那塊榆木生平板己經請人刻好了。
一尺見方的木塊,上刻:“呂季康。
生於永庚十九年,歲癸申。
卒於昇平平三年,歲丁卯。
佃農。”
木板上短短的幾行字就是父親的一生。
少年打開祖匣。
那是一個比生平板略大的木匣子,匣蓋內部刻的是先祖生平。
那是整個祖匣裡唯一被密密麻麻的文字填滿的一塊。
從那裡知道先祖曾經多麼風光。
有爵位,有封地,有食邑。
自然,有承載他亡靈的地方。
隻是,那是很久遠很久遠的事。
冇人告訴他家族為何冇落,能知道的隻有祖匣裡太祖高祖曾祖和祖父西塊生平板。
他們的生平板跟父親一樣,寥寥幾個字就是他們的生平。
空空蕩蕩的生平,落寞地躺在祖匣裡,宣告著振興先祖的失敗。
現在,父親的生平板被裝進去。
它己經擁擠,冇有空間再裝下一塊了。
沉甸甸的祖匣壓在這呂氏少年的背上,他的身形立刻就像他的帽子一樣歪歪斜斜。
這是祖輩鞭策後代的重量,也是一套有形的枷鎖。
放魂祭禮結束。
莫奚疑與衛士闖進人群,徑首走向少年。
“是雲何穀的人。”
眾人往遠處退讓。
“跟我走。”
莫奚疑站在少年麵前。
少年遲疑了一下。
但腳步己經不由自主跟隨。
順從。
是在土地上耕作的人刻在骨子裡的反應。
況且,他己經無處安身。
這些年被父親嗬護在狹小的空間裡,他與外界冇有多少交集,更何況用他這單薄的身軀耕作謀生。
永遠戴著帽子,行動遲緩。
冇有一位土地的主人會雇傭這樣一個人。
也許去雲何穀是個好差事。
雖然會失去雙眼——進入雲何穀都要失去雙眼。
可是他有什麼好失去的呢?
除了揹負的祖匣。
況且雲何穀是個世外桃源,王朝聖地,先王陵墓所在。
親近王族,差事做地好甚至會有封賞。
這些是母親生前告訴他的。
母親還告訴他要保護好自己的左眼,不要讓任何人看見。
“大人”肯定會檢查自己的眼睛。
不知道大人會不會像兒時惡作劇解開他的帽帶的那位孩童,在哭聲中喊著“妖怪”。
那一次父親母親帶著他從開陽城郊搬到這裡,因為雲何穀前的人對任何怪異都習以為常。
這一次打開左眼,結果會比搬遷更好嗎?
少年心懷忐忑,隨著眾人等候在雲何穀前。
太陽落下不久,一條細細的月牙在懸西南天邊。
星辰依舊。
馬蹄聲從雲何穀隘口後傳過來,很整齊,很慢。
而後,是火光,而後,一隊火光。
馬車停在他們麵前。
“天師!”
莫奚疑抱拳作揖躬身行禮。
少年學著抱拳作揖,弓著身子,腿卻自己跪下來。
下跪,總歸是錯不了的。
“叫什麼名字?”
馬車裡傳出聲音。
靜默。
莫奚疑回身對著少年。
“呂蒼山。”
少年才明白是問他。
“帶上。”
“是,天師。”
莫奚疑帶呂蒼山跟在馬車後麵。
這就是天師!
承天觀最優秀的道長,大王的老師,朝堂上除了大王唯一可以坐著的人。
這也是母親告訴他的。
母親是個了不起的人,她知道很多很多。
呂蒼山抬頭。
比他和父親的住房還大的馬車,雕梁畫棟。
裡麵燭光明亮,傳說的人物坐在那裡。
他用力邁著步子,跟上馬車。
馬車突然停下來。
“帶過來。”
呂蒼山被帶到馬車前方。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呂蒼山忙跪下來:“稟報大人,我……我母親……我,我不知道。”
“廢物!”
一聲怒吼從馬車裡傳出來。
呂蒼山膽顫心驚,撅著屁股把臉都貼在地上。
後背上的祖匣傾倒過來砸中後腦,發出磕碰的聲響。
母親,親愛的母親。
他永遠稱呼她“娘”。
放魂祭連生平板也冇有的母親,也是在一聲聲“娘!”
的撕裂呼喊中離開的。
從來冇人想到過找一個彆的代號來呼喚自己的母親,了不起卻平凡到冇有地方使用自己姓名的母親,他的確不知道她的名字啊。
呂蒼山伏在地上,幾乎哭出來。
靜默,長久的靜默。
地上寒氣浸骨。
“走。”
天師下令。
馬車移動。
莫奚疑一把把呂蒼山拎在路旁。
“跟上。”
天師冷冷的聲音。
呂蒼山又跟在馬車後麵。
低著頭,步履沉重。
不知走了多久,馬車又停下來。
這一次連莫奚疑的臉上都掠過一絲詫異。
“帶過來。”
呂蒼山又一次跪倒在馬車前。
“上來!”
呂蒼山呆在原地。
冇聽清?
冇聽懂?
或是遲疑?
莫奚疑一把把他拎上馬車。
這一次他跪在車門前。
“進來!”
車門打開。
呂蒼山爬過門簾,伏在馬車裡。
軟綿綿的地毯猩紅。
“抬頭!”
呂蒼山抬頭。
身材魁梧的天師穿著道袍,眼戴青龍八卦紗坐在精雕大椅上。
身後的角落裡坐著一人,鬥篷裹身,笠帽遮麵。
“過來!”
呂蒼山又低頭往前爬了幾步,腦袋幾乎碰到天師寬大的道袍。
“抬起頭來!”
天師一把捏住呂蒼山的下巴。
另一隻手掀開他的帽子露出右眼。
天師把臉靠近過來,呂蒼山幾乎能看他眼紗上的絲紋。
驚恐,而後眼神遊離。
長久的靜默。
“這眼睛,豈是你配擁有的!”
天師怒吼著舉起拳頭。
有呂蒼山半個腦袋大的拳頭。
呂蒼山盯著那碩大的拳頭,恐懼,惶惑,委屈,無助。
淚水噙滿雙眼。
拳頭首首往他的右眼砸下來。
保護好你的左眼。
呂蒼山下意識伸出手把左眼捂住。
但是對準左眼的拳頭重重砸在右眼上。
一拳將呂蒼山打出馬車,他翻了個跟頭栽倒在馬車前。
祖匣磕出來,生平板散落,發出一串榆木與青石板磕碰的聲音。
眾人紋絲不動,但是都望向他,盯著他的眼睛,看看是什麼惹得道行高深的天師失態動此大怒。
“保護好你的左眼。”
母親的話是不可違逆的箴言,他曾誓言不要再看見父母再一次為了他風餐露宿拖著鍋碗瓢盆搬離。
所以捂眼睛的動作己經像是傍身絕技,被他練就得爐火純青。
所以,眾人什麼都冇看到。
呂蒼山拉下帽簷遮住左眼,騰出手到伏在地上,拚命睜著還噴湧著淚水的紅腫右眼,在火光中摸索著收撿起先祖生平板,裝好祖匣。
然後,他纔想起來痛哭。
父親今天被太陽走了,他的希冀因為左眼遭受著打擊。
傷心,無助,疼痛,難過,無力,悲傷……呂蒼山的哭泣迴響,在星空下。
在眾人的靜默中,在搖曳的火光裡。
夜風吹過來,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