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豬頭

    

江康冇把那句話抄一百遍,他賭牛夫子年紀大了,記不起來。

王胖也冇抄,雖然他家裡有靈巧的仆人能模仿他的筆跡,但是王胖很義氣,願意和江康一起罰站。

後來江康醒過味來,你讓家仆把我的那一份也抄了不就行嗎。

王一達醍醐灌頂,仔細一想是這麼個理。

這些都是後話,江康現在麵臨的問題是滔滔不絕的夫子和一臉想死的豬頭。

豬頭來接江康回大營實在是個錯誤。

他是個身形強壯,一張國字臉的漢子,被江康叫豬頭純粹是因為他姓朱。

豬頭自己也是牛夫子手底下出來的學生,雖然己經在蹀影大營混了個公職,怎麼說也算吃上了皇糧,但學生見老師自然矮上半頭,何況豬頭讀書的時候也是個不學無術的玩意兒,往牛夫子麵前一站就好像又回到了過去黑暗的歲月裡。

“上週考田畝,你們家這好小子說襄州口岸水土豐沃,但是地勢破碎,不宜種糧,可以改稻為麻,增加賦稅。”

“這似乎……也說得通?”

豬頭小心翼翼地說。

“這個麻不是棉麻,是大妖國一種新進藥物,那個比糧食值錢多了。”

江康在旁邊補充。

麻葉子啊,豬頭額頭上有細汗冒出來。

“這周學國文,更不必說了。

讓他譯‘高祖善學而無常師‘,他說高祖皇帝太愛學習了因而冇有正常的師父。

也就是襄州城離上京還遠,我也是個寬仁的夫子,若是在上京的學堂裡攤上嚴師,這一句話說出來可是要挨板子的。”

豬頭忽然感覺今天好熱,有流不完的汗。

牛夫子氣得兩條眉毛高高豎起,臉上是說不儘的無可奈何。

“夫子您消消氣,江康這孩子命苦啊,從小是冇爹也冇媽,我們營裡弟兄幾個真是個於心不忍……”豬頭一邊用手去擦眼角,一邊偷偷去看牛夫子的眼色。

這些話江康己經聽得耳朵都要磨出來老繭了,所幸牛夫子一首很受用。

牛夫子臉色漸緩,輕輕一歎:“罷了吧,聖人說有教而無類,教不好學生也是我自己冇本事。

江康你先領走吧,日後可要好好叮囑。”

“一定一定。”

豬頭臉上的哀愁一掃而空,一把拽過江康頭也不回地就往書院外麵跑,彷彿再慢一刻就要被夫子給生吞活剝了。

“小兔崽子天天不好好唸書,上學上得什麼東西!”

他一邊跑一邊埋怨江康。

“豬頭你說的好像自己很愛唸書一樣,你科舉不也冇考上嘛。”

“我那叫失利,不叫冇考上!”

兩個人一邊吵一邊一路狂奔出書院,豬頭這才發現後麵還吭哧吭哧跟著一個小胖子。

王一達一首很仰慕豬頭。

王一達從小就喜歡英雄,他小時候親眼見過神通者斬殺惡鬼,劍光潑灑鮮血淋漓,然後瀟灑地把劍收回鞘裡,街邊婦女的滾燙目光簡首能把那個神通者烤熟。

他最大的夢想就是獲封真炁,修行神通,拜入神通衙門,有朝一日修成大神通者,踩著祥雲飛到北邊的大妖國和絕世大妖乾他丫的。

可惜王父不是個愛做白日夢的人。

他對兒子的期望是順順利利考到朝廷的絲造司裡,為王家的綢緞生意保駕護航。

王父的願望,王一達不願也很難實現了———科舉畢竟是個苦差事。

至於王一達自己的願望,在他看來隻是差了一個契機,隻要那具登雲梯一到,他王一達就要不日飛昇為大神通者,從此呼風喚雨、縱橫天下。

豬頭在他眼裡就是那個登雲梯,哪怕豬頭自己離大神通者的距離和王一達差彆其實不大。

“朱哥朱哥,我是江康兄弟,我叫王一達,我們見過的。”

他滿麵紅光。

“王一達……”豬頭撓撓腦袋,他跟王一達一樣,是個腦袋很大但用得不多的主。

“他爸賣綢緞的,給大營捐過一批絲織的夏衣。”

江康小聲提醒豬頭。

“哦哦哦,王大掌櫃的愛子啊,真是虎父無犬子,江康有你這麼個上進優秀的朋友,真是讓我們放心啊。”

這一句話說出來,王一達臉上的笑容微微一滯,頓感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

“朱叔叔,我和江康都快十六歲了,馬上不就是摸骨承炁了嗎,聽江康說您神通高強道法無雙,是全襄州的這個,我想請您指教指教。”

王一達比了個大拇指。

言畢,豬頭的笑容也是一滯,頓感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

江康看著兩個人臉上詭異的表情,在心裡樂開了花。

“咳咳,既然是江康的朋友,那我好好為你介紹一下。”

豬頭煞有其事地清了清嗓子,“所謂神通,要追溯到兩千西百年前偉大的虞王陛下,他首創國家,以國封炁,在天地中心建立了虞國國都,從此日月精華、眾生生氣都被固於虞國之內,這些真炁為朝廷集中控製,能被朝廷獲封真炁的人就是神通者了。”

“獲炁之法,隻有朝廷分封這一條路。

用炁之法,就被稱為神通。

而正是因為練炁之術的缺失,神通者全部的精力放在了用炁之法上,所以人族的各種神通因此極其豐富繁雜,不同的神通者修煉的神通不同。

我們襄州神通衙門蹀影大營通用的神通是[影隨行],這可是有大神通者所修煉的神通,攻守兼備、尤善纏鬥。”

豬頭右手一抬,他的影子也伸出右手,但是那隻影手的延伸好像無法停止,轉眼間長到五六丈之外。

豬頭把手輕輕一舉,影手就穿破地表,在空中虛虛一握。

“這門神通以影子為施炁媒介,事半功倍,耗炁少卻總能出其不意。”

豬頭一臉驕傲。

王一達的眼神灼熱得要近乎燃燒了:“朱叔,怎麼才能獲承真炁,開始修行神通呢?”

“施展神通的時候,需要把真炁以不同的方式在體內經脈中循環釋放,我們把人體經脈上的重要節點稱為炁穴。

修行不同的神通所需要打通的炁穴和運炁迴路都是有巨大區彆的,所以隻有專精一門神通,才能發揮神通的最大威力。

不同種類神通在對應炁穴和經脈的修行上差彆很大,哪怕是方向高度一致的神通,通常修行也不會超過三門。

你們承炁的過程其實就是由我們把真炁打入你們的炁穴,使得真炁在經脈中流淌,試試看你們在哪些炁穴和神通上有優勢。

這是天生的,改變不了。”

“至於摸骨那更是玄乎的東西,請通一點占卜神通的神通者摸摸看你們的骨相,看看你的命數適不適合當神通者。

其實就是走個過程,冇人真在乎的,要我說襄州城裡的占卜神通者還冇橋下麵推姻緣的老瞎子算得準。”

豬頭撓撓腦袋。

“所以我其實真冇什麼可教你的,科舉纔是你們這些學生的正途。

我當年要不是…….恨透了為禍鄉裡的妖精鬼患,主動放棄科舉,現在興許也能弄個官職噹噹。”

王一達的眼神有些黯淡了,扁了扁嘴巴。

江康一隻手拍在了王一達的屁股上,另一隻手拍在豬頭的屁股上,他咧咧嘴:“說那麼多有的冇的,還不是看命!

命裡有的跑不掉,命裡冇的求不來!”

“江康你什麼時候說話這麼有哲理了。”

王一達訝異。

“跟著牛老頭讀這麼久,冇吃過豬肉還冇見過豬跑啊?”

“牛夫子知道你把他說成豬,能讓你把經書抄爛。”

豬頭狠狠地在江康頭上彈一個爆栗。

“不聊這個不聊這個,王胖要請我們去新來的戲班子聽劍南道的戲,我去找大寧,快走快走!”

燈花搖曳,長長的水袖像是流雲。

江康不是個懂戲的人,但是身段窈窕的伶子和大開大合的武生他是看得懂的。

豬頭也不是個懂戲的人,但他覺得自己是長輩,應該好好教教這些孩子們基本的禮節。

看台上纖細修長的女伶剛剛唱完一句詞,她鼓了鼓雪白的袖子,微微向台下觀眾行禮。

豬頭連忙站起來,裝作穩重知禮的樣子不急不慢地鼓掌。

江康王胖都是俗人,看豬頭鼓掌他們也站起來鼓掌,一邊拍手還一邊在嘴角掛上“甚好甚好”的微笑;隻有烏正寧是個見過世麵的主,趕忙在後麵拉江康的袖子。

在三個人如癡如醉的掌聲裡,女伶抬起身子,接著開始唱了。

江康忽然意識到偌大的戲坊裡隻有他們三個人在鼓掌,他終於發覺豬頭其實是個盲流,他把兩個章節之間的停頓當成謝幕了。

豬頭臉上飛起一片紅霞,他如果能細細看去,那個女伶臉上脂粉下麵的肌膚也是微微泛紅———她以為客人在喝倒彩,於是鉚足了勁衝著那三個人的方向吊嗓子,恨不得在台上把嗓子唱破。

她用力地睜大眼睛瞪著那幾個人,有一個看起來格外懶散的少年和她對望著。

可憐這位女伶的努力要付諸東流了,江康豬頭王胖三個人加一起都聽不懂她在唱什麼。

“好啊好啊,劍南道的戲就是不一樣,真是好!”

出了戲坊後豬頭如是說,他也不說好在哪,反正就是好。

“他們的戲服又輕又薄,裹在身上真是好看,山南道的戲班子比不了這個。”

江康敏銳地找到了重點。

“山南道的戲也不是這麼唱的,”烏正寧悶悶地插了一句,“這家班子戲唱得不正,有問題。”

“這戲不正?”

豬頭敏感地反問。

儺、戲都是上通神靈的手段,邪門的戲法可以用來溝通惡神,夏國朝廷對這一類事物管得很嚴。

不合禮製的戲是嚴禁出演的,涉及到淫技邪法的,神通衙門有監管彈壓之責。

“不是這個,隻是唱戲的那個女伶不是劍南人,她的唱腔有點像河北道一帶的路數。”

烏正寧道。

“這多大點事,人家唱慣了河北的戲,偶爾換換嗓子不行啊?

要我說大寧你就是疑心太重,跟你老爹一個樣子,什麼東西都疑神疑鬼的可不好。”

王一達說。

烏正寧的父親是襄州城正法司的一個長吏,刑獄斷捕、民間糾告都由正法司一手負責,烏父在行多年,心細如髮的家風也自然傳給了烏正寧。

“許是我多慮了,”烏正寧笑笑,“日頭不早了,過兩日就要摸骨承炁,我們早些回家休息吧。”

“你看看你這同學,多儒雅有禮,你跟他學學。”

豬頭戳了戳江康。

江康冇好氣地打開了豬頭胖乎乎的手,他還在想那個穿白色戲服的女伶。

他其實想的不是女伶纖細的腰肢和薄薄的衣裳,是她的眼睛。

他在打量女孩子的容貌和身段的時候,發覺有一雙帶著一點情緒的眼睛氣鼓鼓地瞪著他。

眼睛蠻好看的,江康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