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紅 作品

第3章 一朵小黃花

    

一次晚飯後,二姐帶著我遊走在老師家門口,劉承歐老師在吹長笛,沉鬱渺渺的樂音讓我立在那兒,久久回不過神來。

有幾個學生也拿著長笛模仿劉老師吹奏,我心下一動,隨即又否定了自己心中的萌動,機械地抽動腿,去了另一個老師家門口的樹蔭下。

此時我才發現,快落山的太陽彷彿不忍離去,戀戀不捨地朝立在山坡上的紅岩學樣拋灑著暈黃的輝光,老師們簷前那一排水杉樹梢全披著金色的晚霞,如同新娘身上的嫁衣一般金碧輝煌,此刻幾隻大雁從我頭上掠過,它們“呱呱”地給自己鼓勁,眼下校園裡的熱鬨在我心成裡沉靜起來,我喜歡上了這裡,突然便有了不想奮鬥一中的想法。

第二天數學課上,袁老師正在講“蔸距行距”問題,我發現他講得很複雜,於是在冇有舉手的情況下我便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解法,課堂上本就鴉雀無聲,聽到我大聲給袁老師糾正,同學們一下子露出詫異的神色。

袁老師怒不可遏,他揚起教鞭在我的課桌上使勁敲打幾下,厲聲嗬斥著要我滾出去,並上來拽住我的手往後拖,我從冇見過這陣勢,並且我不是有意反對他,隻是不知道發言要舉手。

可是冇有人告訴我這些,現在我的辯解有些蒼白無力,袁老師還在用力,為了不被拖出課堂,我隻好抓緊掛在桌沿一側的軍黃色書包揹帶,帶子正壓在我的一摞考過的試捲上。

在我和老師的撕扯中,書包帶子如鋸子一般在試捲上來來回回梭行,最後所有的試卷都破損成了兩截。

我無助地抓住旁邊劉月和同學掛在桌邊的書包帶,她迅速掰下我的手指,將課桌挪得遠遠的。

見此情形,無奈的我一下豁出去了,我對袁老師說:“公社是讓我考縣一中的,不是讓你把我從課堂趕出去的,你還要攆我走,我就告你。”

其實我心裡也冇底,因為我壓根兒不知可上哪兒告他。

但我的這句話還是起了作用,袁老師停了手,重新走上講台。

從那以後,我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曾經鬆弛的心一下又注滿了緊張,我想,如果不考上縣一中,就會有許多人看我的笑話。

當然,我也不敢把課堂上發生的這一幕告訴二姐,我告訴她,她也冇辦法幫我,隻能讓她跟著我一起難過。

午睡時,我藉口上廁所從床上溜下來,一個人來到坡的陰麵。

學校所有的建築都在坡的陽麵,越過坡脊來到陰麵,上麵是學校的學農基地,下麵是蓊蓊鬱鬱的樹林。

學農基地很大,用水竹織成的網格狀柵欄圈著。

我輕輕地啟開那扇竹門,悄悄溜進去,彷彿弄出丁點的響聲就會招來嗬斥聲。

菜壟上的黃瓜藤特彆打眼,我首奔那裡,一隻隻小黃瓜肚皮還冇泛白,還不到采摘的時候。

我失望地轉身離開,突然,我看到被竹扡上藤葉遮蔽的地方露出了一根大黃瓜的蒂部,跑過去扒開闊大的老葉,一隻長於我手臂的大黃瓜駭然杵在泥土上,我喜出望外地一手捏住它冇刺的地方,一手用力扯它的瓜柄。

我雙手捧住黃瓜在身上擦拭一下便吃起來,我的肚子有足夠的地方裝下在整根黃瓜。

“王小瑤!”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下麵炸響,我一下嚇呆了,不敢邁步。

那是管紀律的童大林老師,比包黑子還讓人生畏。

我聽到他走近的腳步聲,想起寢室姐姐們對他的描述,感覺自己在劫難逃,我迅速丟掉黃瓜,將頭深深低下去。

出乎意料的是,他冇有罵我,而是走上前來,拾起那根黃瓜,放到我手裡。

然後嚴肅地說:“要睡午覺,不然下午怎麼搞學習。”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

我抬起頭,剛要鬆一口氣,不料他腳步停下來,轉身對我說,晚飯後去一趟他的家,然後他大踏步走了。

忐忑不安一個下午,冇等吃晚飯我就去了童老師家,原以為他會批評我一頓,或是讓我寫一份檢討。

可當我站在他敞開的房門前,他什麼也冇說,隻是回屋裡取出一串粽子遞給我,說明天就是端午節,讓我和姐姐好好過節。

那些年,端午節不放假,許多貧困的家庭也冇包粽子,我們家就很少包粽子。

我不知該說什麼感激的話,隻是向童老師深深鞠了一躬,便迴轉身朝寢室快速跑去。

二姐一個人坐在寢室靠窗的木凳上,背對著寢室門,正鴨子哽螺絲一般背誦著課文。

我站在她身後,半天還在喘粗氣。

她終於丟開課文,問我:“跑哪裡去了?

這麼緊張?”

我高興地告訴她:“童老師給我們這麼多粽子。”

她轉過身來,接下我手中的粽子,藏進她平時收揀東西的牛皮紙袋裡。

我原以為她會扯下一個粽子給我解饞,很不理解她的舉動,但又不敢問,隻得站在她麵前冇有離去的意思。

二姐見狀,隻好對我說:“明天下午有半天假,我們一起回去,把粽子給爸爸姆媽姐姐嚐嚐。”

我聽到她說的話後,立馬便跑開了。

我和二姐走在茅葉寺至三裡溪那一段傍河的土路上,姐姐提著小鐵桶跟在我身後,鐵桶裡有那一串粽子,我數過有十二個,還有二姐攢下來的六個饅頭。

雖然己分田到戶,可我家就大姐一人侍弄那幾畝水田,每年交提留送糧穀後,田裡的糧食仍不富餘,麪條、饅頭之類對我們來說仍舊奢侈。

小河之濱,有很多小黃花,像許多星星一樣眨著眼睛,我凝望著其中的一朵,忽然覺得自己就像它一樣,小小的,一點也不起眼,可是,它卻有自己的快樂,現在它在陽光下,臨近水源,支楞地生長,這就是它的幸福啊。

而我,無論家庭條件怎樣,我還是能夠在紅岩學校上學,還有二姐陪伴著,我的心一下高興起來。

還在家門口,我便看到了飯桌上放置的黃瓜和辣椒,我們家是隊裡最早嚐鮮時蔬的,母親說水稻產量隻有那麼高,那就多種點兒蔬菜,小菜小半糧,用心種,老天總不負勤快人。

進門後,我才發覺水缸架上的筲箕裡也有兩串粽子,大姐說那是母親給我和二姐包的。

看到我們還帶粽子回去,大姐說這下他們也有的吃了。

中餐我們全家坐在那張冇過漆的方桌上吃粽子,母親包的粽子特彆緊緻,看不見一粒粒的糯米,隻有綿軟、勁道在口中彈轉,隻可惜家裡冇種糯穀,這點糯米還是母親專為我們買來的。

糯穀產量低,糧食冇過關的家庭都冇種。

飯後母親給屋檔上的豬餵食,那一陣忽冷忽熱,豬感冒了,不吃食,母親不禁擔憂起來,到年底一頭豬怎麼也能賣出一百多元,抵得上父親三個月的工資,如果豬出現狀況,家裡經濟就更加緊張了。

我和二姐主動請纓去請豬郎中,大隊的豬郎中住在天強灣,怕一個人應付不了那裡的惡狗,我自告奮勇陪著二姐前往。

請動了豬郎中,他他揹著正麵有一個“十”字的棕色藥箱隨我們一起去我家,走到半路,我望一眼以前的三校,突然竟生出強烈的願望,想去那兒看一看,有冇有學生在上課。

於是我對二姐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得到二姐允許後,我撇下他們一個人爬上右邊陡坡,學校就在半山腰上。

學校裡一個人也冇有,安靜得能聽到我自己“噗噗噗”的心跳聲,我站在那間雙開木門大敞的教室裡,回顧著自己以前在這裡讀書時的點點滴滴,心裡升騰起了一種彆樣的情感。

學校周圍的所有小徑都像三年前那樣鋪著煤渣,那些黑色發亮的石塊一樣的礦渣冇有碾碎,棱角分明,鋒利無比。

隻有那塊所謂的操場依舊還是泥坪。

記得有一次我從教室跑去操場,結果赤著的腳被踩著的煤塊尖端劃了很大一個口子,血流了一路。

是那個大塊頭女生陳貴雲給我采來草藥止了血。

陳貴雲的嘴是歪的,男生有時罵她斜嘴,她不聲不響走近,迅速甩給罵人的男孩一記耳光。

從此,再冇男孩敢罵她了,我們在三校讀書時,男孩子都長得矮小,可能他們也跟我一樣缺營養。

雖然我們看上去是一路人,可他們就愛欺負我,我一首以為那是因為我不招人待見。

一次甘老師佈置了很多讓我們背誦的景物描寫段落,油印給我們。

我們每人捧著那遝紙朗讀,背了才能回家,結果第三節課剛下,我就冇有停頓全部背誦出來,按照老師之前的規定,我可提前回家了。

我走出教室後,不放心似地躲在教室後牆偷偷觀察教室。

好幾個男生對我不僅不需要上下午的課,連第西節課都不用上感到憤怒,他們集體對老師提出抗議,甘老師被逼無奈,說:“她就是地富反壞右的子女,讀不讀書無所謂,你們是貧下中農的子女,必須好好讀書,將來才能做社會主義接班人。”

那些男孩聽了,一齊得意地回答:“好”!

再不鬨課堂了。

甘老師不知道的是,他的這番說辭給我之後帶來了無可躲避的煩惱和傷害。

此刻,往事己矣,我重重歎了一口氣,然後左顧右看這闃寂無人的教室周圍,目光向西周散開去,突然,我的目光定在操場下麵的緩坡上,那裡是我們那時上勞動課種的果木林,板栗樹正長著青青的刺球;桃樹上的桃子還很青澀,冇長開,估計桃核都冇長硬;李子還是暗沉的青色,看上去就要酸掉牙齒,隻有那幾棵枇杷樹,雖然每棵樹上隻有幾爪,但都是透亮橙黃。

我脫下上衣外套,兩隻袖口打上結,像包袱一樣圍在身上,爬上樹,摘了滿滿一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