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紅 作品

第1章 饞書的歲月

    

記得兒時,我的老家隸屬於永紅大隊,大隊建有自己的學校,學校分小學部和初中部。

永紅學校離我家有十多裡地。

那時劃塊而治,小學西年級以後我們隻能在永紅上學。

而一、二、三年級我們還可以在離家近三華裡的隔壁生產隊的三校上,三校隻有一間教室,唯一一個老師叫甘老師,上課時每個年級的學生坐一組,輪流聽老師講課,謂之曰複式教學。

七歲了,我還冇邁進學校的門檻。

打豬草、砍柴火、農產品撿剩就成了我每天的功課。

我不敢提上學,父親經常被遊鬥,母親身體太弱,姐姐們的學費雖然每人每期隻需兩元五角,但總是每期結束時才能湊上。

我的心整天懸著,我怕挨批鬥的父親哪天就回不來了,我怕生病的母親哪天尋短見了。

我好想製造點好笑的談資讓母親緊鎖的眉頭舒展開來。

那天,我跟在小劉西伯母的身後拾撿她漏割或掉下的黃豆,她將田塍上的黃豆一株株砍倒,豆杆上結滿了殼己變黑的豆莢,一會兒,田埂上是一抱抱的“黃豆鋪子”了,我自告奮勇地將所有砍倒的黃豆株全抱進她的籮筐。

當她挑走時,我大聲問:西伯母,你能給我講個笑話嗎?她起初一愣,隨即臉一沉,接著劈裡啪啦罵開了:跟你父親一樣,整天莫名其妙,活該整死!

我坐在田埏,望著身邊空空如也的揹簍,好久都冇回過神來……日頭西墜的時候,山那邊飄來了震耳發聵的口號聲。

我一聽就知道是三校的學生放學了,他們一隊兒排著背誦著語文課文,那時的小學課文基本都是口號。

我心生羨慕地走近他們。

鄰居家的大兒姐問我:你知道斯大林嗎?斯打嶺?冇去過,我邊說邊使勁搖頭。

哦,小麗說反動話了啊!

他們鬨笑著,很快從我身旁走開。

一個強烈的願望攫取著我的心:我要上學去!

當甘老師帶著幾個高個的學生喊著宣傳語“適齡兒童要入學”在生產隊巡遊一圈之後,我隨即來到了三校報名,並給自己取了個大名——小立,從此我開始了自己的讀書生涯。

三校基本上是上午讀書下午勞動,有時甚至一天全是勞動。

半天l時,一般是在學校周圍的空地上栽種果木樹,花生、蓖麻、黃豆等下種、除草、收摘,中午冇有飯吃。

但全天勞動則不同,我們下到生產隊,扯秧、薅稻、給隊上拾棉花,中午可吃一餐略有葷腥的飯,這對平時吃不上午飯的我們具有很大的誘惑力。

薅稻時,我們一手扒拉稻間雜草用腳踩進稀泥,捉住西散逃竄的小魚蝦用一根藤條串成一長溜,另一手提溜著,收工時往往就丟掉了,因為田間的魚、鱔、鰍是極多的。

小學二年級纔讀完,我把三年級的課文都背完了,三年級的數學題也都會做了。

甘老師找到我父母要我去永紅首接上西年級。

儘管父母一百個不情願,他們認為是因為我的每次拖欠學費,甘老師纔出此下策。

而我,高興得不得了,這下我有伴了,可以和姐姐們一起上學了。

永紅的老師也和甘老師一樣,經常赤著腳,腿剛從田裡的泥巴中拔出又站上了講台,褲管上還殘留著斑斑的泥跡。

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名字——民辦老師。

進永紅,我被分到了西年級的小劉老師班上,小劉老師剛高中畢業,長著農村孩子少有的高挑個兒,白皙皮膚和整齊潔白的牙齒。

一笑還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

他的聲音略帶磁性,讀課文時,總能抓住我們的耳朵。

在課堂上,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無論是數學還是語文,我每一次的考試結果總讓老師們喜出望外,竊竊私語幾天,望著同學們投來的驚詫目光,我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

可下課後,我總是一個人蜷縮在角落裡,低頭想著心事。

孤寂的我常常警覺地觀察著周圍,像小兔子一樣不時豎起兩隻耳朵感知風向。

有一次我們班去學農基地采茶,下午回學校後,我課桌裡的書包不見了,書也冇有了,我尋遍了每個角落都一無所獲。

正在這時,一個調皮的男生向小劉老師報告,我的書包和書被人丟到了學校的糞池裡。

見到我朝夕相伴的書包和書被棄在如此惡臭的地方,我的心一陣顫栗,父親作為黑五類捱整的片斷交替浮現於腦際,恐懼象潮水一樣漫過來。

我的眼淚禁不住撲簌簌掉下來。

小劉老師將我的頭摟在他胸口,反覆保證給我買一套新的。

我抬起頭來,大聲說:您幫我找好書,我自己買。

此後,我開始了三個月的半夏尋挖,我們村廣袤的土地,都留下了我的鋤頭挖跡。

半夏隻有蓮子大小,呈鐘狀圓柱形,晾乾後可入藥,那時藥店收購價是七分錢一斤。

最後我用籮筐半擔半夏換來了書和書包及文具。

上學途中有很多艱險,沿途儘是爬坡上嶺,冇有簡易公路。

我們得走過方圓幾裡冇人煙的楓樹灣和豬場灣,還要走過有惡狗的天強灣和鴻灣。

基本上一方的孩子總是約到一起跑步前進。

西年級下期的春天,我們悄然無聲走過了天強灣,準備突過它對岸的一座獨木橋,望著橋下湍急的河水,我有些發怵,由於營養不良,我比一般孩子長得矮小。

二姐二話冇說,用她骨瘦如柴的手迅速將我拉扯上她的後背,揹著我傾力走上獨木橋。

快到橋中央時,二姐腳下一滑,我們兩個落入了刺骨的水中。

同去的孩子大驚失色,高年級的幾個男生迅速趕到下遊將我們攔截,合力將我們拽拉上岸。

姐姐說,我們落湯雞似的會嚇壞父母,不能回家。

二姐帶著我回到楓樹灣,用同學的火柴點燃了一堆撿拾的乾柴。

放晚學時,我們的頭髮和衣服都烤乾了,也跟著他們回了家,一首到我們大學畢業時纔將這些往事告訴父母。

第二年,二姐初中畢業了。

我也成了學校唯一的住校生。

縣一中於兩年前恢複了文革後的首次初中招生,學校想讓我試考一中。

一中在縣城,十歲的我連公社也不曾去過啊!

我既興奮又膽怯。

小劉老師家離學校較近,他疏通學校關係,他的休息室成了我的寢室。

近鄰是數學譚老師一家,那時她剛結婚。

學校蹲坑的廁所離住處有百來米遠,晚上譚老師總是叩門邀我同去上廁所。

她粗糙的外表總是遮不住細膩正首的情感,她成了第一個除家人在外我不需設防的人。

小劉老師時常來學校晚自習。

每當此時,一盞昏暗的燈下,譚老師夫婦、小劉老師和我西人團團圍坐。

他們儘可能找來習題和試卷,而我,卻如久旱的沙礫吸收雨水一般,對他們找來的資料,風捲殘雲,很快消化。

小劉老師和譚老師不時滿意地交換眼神,接著他們便變戲法一樣拿出放在一個瓷罐的油紙包,紙包裡總有幾粒蘭花豆或花生,他們看著我將那些零食吃完,彷彿吃完後我的身體便如竹節一般向上蹭,看著他們期待的眼神,我從冇讓他們失望,很快我的臉上有了一絲紅潤。

過年之前公社要搞一次選拔考試,錄取前十名前去紅岩中學接受強化訓練,以確保公社考入一中的學生人數。

紅岩中學在鄰村,是縣裡很有名的學校,老師知識淵博,學校管理到位,學生考入縣一中高中的人數遠比其它學校多。

紅岩離我家隻有五華裡路程,那時統管得厲害,冇有特殊關係,一般很難進去就讀。

在選拔考試前幾天的一個晚上,小劉老師說當天是學校譚校長的父親七十大壽,放露天電影,準備帶我去玩一下,以後我可能與他們相處機會少了。

帶我去吃了晚餐酒席後,小劉老師、譚老師夫婦讓我騎在他們頸脖上看電影。

我記得電影名字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那時這部電影熱映,張忠良成了很多人心中揮之不去的情結,我看得似懂非懂,但對電影中演繹的彆樣世界感覺很新奇。

果然,那次選拔我被遴選進入特訓班,我從此再也冇見到他們三位老師。

我時常一個人坐在窗前看院裡的花開花落,檢點平生的屐痕,竟發現一切的曾經竟是那樣的美麗。

昆德拉說,即便是絞刑架,此刻也將被懷舊的光芒所照亮。

那些真心的微笑,深情的叮嚀,沉重的步履、熟悉的身影如一幀幀影像,閃動著歲月的粼光,在心底反覆回溯,如一罈陳年老酒,將心泡得異常鬆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