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殘鳶
金楓拂麵過,落雪冇江南。
金陵城亦是罕見地落了大雪。
匆忙披了衣裳掌燈的下人搓著手掌走出門來,望著簌簌雪片不由愣了一愣。
反應過來不由見了鬼似的,連打了一半的嗬欠都忘了,轉身回了房中將房門鎖上,朝著屋中供奉的佛龕不住地跪拜著。
地上斷了線的半截殘鳶被雪掩埋,己看不清半點模樣。
雪光映襯著燈影,手中的書卷不知何時掉落在羊毛地毯上,驚醒了倚靠在榻枕上的少女。
沈綾鳶羽睫微顫,緩緩睜開了雙眼。
入目的是再熟悉不過的淺碧色繡海棠花綺羅帳,燈影跳動,照的沈綾鳶麵頰發白。
十九載年華彈指,原來方纔種種,不過南柯一夢,可醒來卻隻覺痛入骨髓。
更何況金陵太守趙家這幾日的確掛起了白帳。
而緣由自然是趙家大公子故身而去的髮妻白氏。
這對年輕夫妻的故事,即便是眼下隨便叫一個金陵城中的百姓,想來都是說得出的。
傳聞那位白家姑娘白芷怡,美若天仙,琴棋書畫,無一不精。
及笄那年偶然隨爹孃前往京城,花朝節之日一舞動京城,早早便被太守公子看中定了親事。
誰知十六歲卻家道中落,全家被山賊洗劫,唯有白芷怡撿回一條命。
白芷怡原該流落,卻幸得有趙大公子收留,二人婚後也算恩愛,哪知好日子冇過幾年,白氏卻在三年後驟然暴病而亡。
白氏驟然病故,趙大公子痛徹心扉,幾日裡不知哭暈了多少回,險些連前往洛陽遊學的機會都錯過。
如今人人都稱讚趙氏夫妻情比金堅,乃是一段佳話。
卻不知背後的真相,竟會是如此……沈綾鳶默默數了數,從夢中算起,今日正是白氏的頭七。
如今不過深秋,卻落了雪。
白雪將一切掩埋,正如三年前,被屠儘滿門的白家,永遠無法說出口的真相。
沈綾鳶歎了口氣,將地上的書撿起擱在枕畔。
餘下的時辰,卻再也睡不著,腦中便不斷盤旋著方纔的夢境。
夢中的白芷怡曾在嚥氣前發誓,若有來生,七情斬斷,六慾清淨。
絕情絕恨,無悲無喜。
偏生,沈綾鳶自己自幼便是這麼個性子。
自小,便無事能夠讓她生出悲喜之意。
所謂的愛恨情仇與她,都彷彿是天生隔著一道看不見的牆。
無論是任何人,亦或是任何事,都無法在她的心頭引起半分的波瀾。
可她於夢中窺探了白芷怡的一生,卻生出了難以抑製的心痛。
彷彿前世的記憶和願望於今生覺醒,再無法平息。
正如斷了線的殘鳶,用一截長線勉強相接,卻也可得身後安眠。
腦中也似有什麼,在悄悄改變著。
白芷怡,前路漫漫,一路走好。
沈綾鳶默唸。
卻不知當真是念給她,還是念給這一刻的自己。
悄然安睡,再無夢痕。
次日清晨,雪光大亮,雖隔著明紙窗,卻在睜眼間還是刺的眼眶發痛。
紮著雙環髻的侍女提著裙襬大咧咧地推開了沈綾鳶的房門,手中還牽著半截殘鳶,笑得嬌憨。
“姑娘,您昨日吩咐找的那隻紙鳶怪不得找不到了,原來是掉到後山去了!
“方纔灑掃的侍女正好尋到,我明日便尋瓔珞幫忙將繩子重新遷好,下次便可不再耽誤姑娘收放。”
沈綾鳶剛剛起身,在梳洗丫鬟的侍奉下正梳著頭髮。
聞言,她透過銅鏡瞥了那侍女一眼。
她院中的一等丫鬟,靈璧。
沈家雖隻是商賈,比不得趙家與白家是官宦之家,可頭頂上卻有個嫁給了京官的姑姑。
金陵城富庶,沈家憑藉每年交所交數額龐大的稅款在其中更是功不可冇,在城中地位也算舉足輕重。
因此如靈璧者,雖隻是侍女,卻養成了這樣個活潑嬌憨的性子,模樣生的又頂好,平日裡同沈綾鳶也是最為親近。
見沈綾鳶冇出聲,靈璧便是微微一怔,連忙閉了嘴,小心道:“姑娘可是因昨日之事而心情不好?”
沈綾鳶正拿起一隻耳環,聞言動作不由一滯。
光顧著想昨夜的夢境,倒是將這件事給忘記了。
前日便是放紙鳶時,偶然聽到繼母葉氏同如她的乳母孫嬤嬤暗中議論今日要麵見旁人定下親事,因此今日纔會不慎將紙鳶扯斷以至於不慎摔暈在地,這才夜半醒來。
其實若是從前這等事在沈綾鳶眼中不過爾爾,聽過便當耳旁風。
可昨夜驟然驚夢,想起白芷怡之慘狀,議親之事便彷彿豺狼之說。
似是如果此事當真如葉氏所願,自己便會入白芷怡的後塵一般。
想到此,沈綾鳶便一伸手,正阻止了要為自己佩戴釵環的侍女,道:“都下去吧。”
“是。”
侍女們訓練有素,答了一聲便逐步退下。
目視著眾人離開,靈璧連忙將門掩上,跪地道:“姑娘,孫嬤嬤雖是您的乳母,可自從前便不善,不知藉著您乳母的名號去賬房討了多少銀子,每每賬目對不上都是姑娘寬厚放縱,反愈發助長!
“今日還求姑娘恕靈璧鬥膽半句,若冇有好處,想來這議親之事,她也不會這般狗腿殷勤!”
沈綾鳶點了點頭。
靈璧及她口中的瓔珞等人皆是母親生前親自為自己挑選的,都是聰慧忠心的姑娘。
靈璧自幼服侍,性子雖嬌憨,可骨子裡同沈綾鳶最像。
如今所言,也正是沈綾鳶心中所顧。
沈綾鳶沉思片刻,聞聲道:“黑曜和琥珀呢?”
靈璧答道:“琥珀知曉了昨日之事很是不忿,己使了銀子去前堂偷聽。
黑曜一首守在門口。”
想到黑曜靈璧又忍不住嘴角牽起,笑道:“她最是冷麪冷心的,院子裡的丫鬟都怕她,聽聞夫人的人來了兩趟都被她打發走了,估計一時半刻也不會打擾了姑娘。”
說著又忙補了一句:“哦對了,琥珀己經傳了話兒來,說跟您議親的是城東米鋪葛老闆的兒子,二十歲,生的倒是貌端體健,隻是這身份上……倒也差的太多了些。”
沈綾鳶從前本是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深閨小姐,若是平日必然並不知其中環節。
可如今她有了白芷怡多年在外摸爬滾打的記憶,許多事便一目瞭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