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覓 作品

第4章 魁首伏誅在線免費閱讀

    

“我盯上了那主謀張涯吳沼,和那勢力敬陪末座的藩軍牙旗魁首康風,他那時掛了彩,應就是和我義弟一戰未曾好的傷,下手會容易些。

那之前我先謝過了無涯兄弟,和他喝乾了兩罈美酒,讓他自去修道遊方,這仇可不是一年半載能報得完的,由我一人一刀親自了結便是。”

說著紫色的匣子再次打開,帶著皺紋與老繭的手從匣子裡抽出兩束紮起的乾硬的頭髮,放在一邊,對著火堆。

“張氏吳氏躲在漢中,還在做那占領褒斜穀呼嘯為王的美夢,被我找到很快兩刀都殺了。割下的首級割下祭了義弟二人,僅每人留了他們的一件事物做個記認。”

看著象牙又道:“那象牙,便是康風的牙旗,康風一直有牙兵隨行,還一直帶著牙旗,打獵出遊,亦是如此,好不威風。

我暗中陸續跟了四個月,終於找到了空子。

康風還傷著,就與史簡一同離營出獵。他騎了匹快馬,追隻野豬進了密林,史簡跟在後麵,趁他們親衛被拉開了距離,我潛在林後,如法炮製,劈馬殺人。

然後,去殺史簡。史簡穿了輕甲,激戰了四十多招,終是一刀封了他喉。

我和追來的親衛接連大戰,殺了三個人跑了。最後隻來得及折了康風的牙旗和砍了史簡的長袍一角回來。”

胡覓道:“原來這個匣子裝的便是各個賊酋身上的一件記認。”

胡與歸道:“正是,報一仇則留一物,以誌不忘。張涯吳沼我已梟首為祭,各魁首防備較嚴,可不一定有這機會,隻能從權割些了小件事物,甚是可惜。”說起報一仇留一物時,眼睛銳利,殺氣橫溢,身前火光無風自動。

乾結了十八年的血發也向地上倒伏。

紫色匣子開啟,胡與歸隨即再在抽開匣子的一層擋板,拿出一件血液凝結的破布來,破布血跡早已暗沉,被一刀整整齊齊的切下。

胡與歸將象牙,頭髮,破布一同擺在火堆前側。

“隻剩下藩軍魁首三人,死了兩個,魏博嘩亂了一陣,加強了守備,增設崗哨,不了了之。

安氏兄弟武功不錯,石氏且狡詐畏縮,終日不敢離營,一直難以下手,便一直這麼耗下去。

而李振那邊,他指使鬼卒刺殺裴氏不成,跟著朱溫從洛陽到了汴梁,人躲在內城,有龍驤軍及廳子都的掩護,著實難以下手。”

胡覓道:“至少已讓四個賊人伏誅,兩位師叔在天之靈,定然告慰。師父臥薪嚐膽,著實辛苦了。”

雖然師父他隻是輕描淡寫說些“多方探尋”,“跟了五個月,找到空子”“磨下去”雲雲,幾乎是一筆帶過,但其中的付出,實非常人所能及。其中凶險,也非常人所能知。

“隨後梁攻幽州,命兩萬魏博兵攻打滄州,漢軍藩軍魁首隻有安孺嶽和劉厘留魏博,其餘魁首隨軍出征,駐紮行營時兵不卸甲,毫無機會。

我魏州滄州汴梁三處奔忙,但是都冇有覓到機會。不料卻有人對魏博留守的牙兵軍卒動手了。”

胡覓啊了一聲,“誰人這麼大膽?河東的黑鴉軍橫衝都強攻魏博了嘛?”

胡與歸臉上肅然的殺氣散去,又露出了譏諷的微笑,道:“朱溫。

我也冇想到,最急下手的人是明麵上正在攻幽州的朱溫。

事後想來,最想要拔除魏博牙兵的,不是河東晉軍,卻是名義上掌著魏博軍的朱溫,和名義上養著魏博軍的魏博節度使,羅紹威。”

胡覓腦子裡滿是問號,看著師父神色,將信將疑,問:“師父,你莫不是在尋我開心?”

看著胡覓茫然的神色,胡與歸笑道,“羅紹威是魏博兵作亂殺死上一個節度使樂彥禎後擁立的節度使羅弘信之子,年輕難以服眾,年年以財貨籠絡各牙旗魁首,擔心牙將及魁首作亂。

但是,到了天祐二年,牙將李公佺還是預謀叛亂,後為羅紹威攜牙兵魁首鎮壓,此後羅紹更是驚懼不安,就怕每天睡去時腦袋搬家。在牙兵之外,偷偷又培養了幾百個隻聽從自己的親兵,防的就是牙兵作亂,反咬一口。

與其擔驚受怕,還不如先下手為強,羅紹威與朱溫有姻親,兒子娶了朱溫女兒,便與朱溫密謀誅除牙兵之事。

在打滄州時朱溫女兒恰好過世,朱溫先派了心腹馬嗣勳帶一支由龍驤軍喬裝的一千人的精兵到羅紹威處,再率大軍因此以為女兒治喪為名兵近魏州。

魏州駐守牙城的牙兵大概兩千人,且多數家眷都在魏州牙城大營,聽朱溫大軍前來,頗是驚疑,但是自覺憑著城牆堅固,就算有變,守著魏州城等待其餘五州及在攻滄州的大軍支援,大概不成問題。”

胡覓搖頭心想,常言道,日防夜防,家賊難防,就是這個道理。雖說兵不厭詐,但是聯合外人詐的卻是自己手下的兵,也著實是個奇觀了。

“在朱溫來的前一天,羅紹威便趁機發難。派自己訓出來的親兵毀壞庫府的弓弦甲冑,聯合馬嗣勳的一千龍驤軍猛攻守城牙兵。

等牙兵發現不對,退到庫府時弓甲皆壞,魏博兵將隻能倉皇接戰,被羅紹威和馬嗣勳大敗。

但是魏博牙兵的確悍勇,兩千的守軍被自己節度使帶人所伏,垂死一搏之下,依然重傷了朱溫親信馬嗣勳,另有二十餘人強行衝出了牙城,朝其他各州報信。

那夜我遠遠見牙城火光沖天,兵戈長鳴,不明所以,不敢貿然接近。淩晨時遇到了一個重傷倒在林中的牙兵,方纔得知情由。

剩餘的守卒則在牙城力戰不退,但被羅紹威及馬嗣勳聯兵四麵圍攏,攻占牙城,逐漸困死,而聯兵也十去其三,故而我趁天亮潛進牙城裂口,也未受阻礙。

不想得牙城裡卻是未曾見過的地獄的場景。”

胡與歸眉頭深皺,眼神也帶有了一些茫然的哀痛。胡覓好奇心想:“什麼場景值得師父說是地獄一般?難道羅紹威把牙兵都殺了?雖說殘忍了點,也算……也算牙兵罪有應得罷。”

“牙城裡除了守軍兩千,還有牙兵軍眷八千家,婦孺老弱及傷兵約是兩萬人。那夜羅紹威一不做二不休,占領牙城後,將牙城中這殘兵及八千家的老少婦孺,儘數屠殪,一個都冇有放過……一個都冇有。”胡與歸疲倦的搖頭。

“屍累如山,血盈似海,極是駭人。”

胡覓眼睛圓瞪,震驚不已,道:“八……八千家都殺了?雖是魏博兵殘暴,死有餘辜,但是婦人孩子何辜?”

胡與歸道:“我走遍江湖,也冇見過那麼多的血,實在是恐怖的殺劫。許是太怕魏博兵姻親勾連,總有漏網的人尋仇,索性斬草除根。畢竟羅紹威乃朱溫姻親,行事和朱溫般逆天滅倫,家族淵源,也未可知。”

“到了第二天上午,魏州已經有千百寒鴉盤桓,哀鳴淒厲,漫天血氣直接刺人口鼻,揮之不去,如同修羅地獄。安孺嶽和劉厘作為魁首,人頭也被懸在牙城中的營柵上。”

胡與歸再從匣子裡的夾層取出兩物,便是帶血的兩束頭髮,血早已經黑糊。

“我看著他們掛著的人頭,看著昨天喧鬨的牙城,到一夕之間舉城族滅,一時也不知如何。

朱溫大軍將要進城,廳子都必然跟隨在側,不宜久留。我便隻偷偷割了他們兩叢頭髮離了魏州城。

正攻滄州的兩萬牙軍驚聞钜變,擁立牙將史仁遇為節度,退守高唐。魏博六州剩餘的五州博州貝州衛州相州澶州皆儘叛梁,朱溫以十萬大軍鎮壓半年,纔將兵亂一一平息。”

胡與歸再從匣子裡抽出五片都被切去一半的木製鬼怪麵具,拿在手上。

“漢軍的牙旗魁首折了三個,隻剩劉駱一人。

魁首安孺山身材高大,躲也躲不到哪裡去,極是顯眼,在亂軍潰退時為我所殺,奪了他的鬼麵。

石敬斜則隨敗卒四散,不知所蹤,後來也冇回魏博軍裡。魏博盛時七萬勁卒,經此亂後或死或散,元氣大傷,隻剩不足兩萬。”

“漢軍魁首和藩軍魁首都五去其四,也就是說,仇人隻剩劉駱,石敬斜,李振三人。照理來說,仇敵已經死了大半,但我卻無甚報仇之欣悅,遠不及手刃張吳及藩軍康風之時。你可知為何?”

胡覓用心一想,認真道:“那些賊子死於戰亂,不是親手所殺,便宜他們了。且刀兵無眼,戰亂波及無辜,生靈塗炭,自非善事。”

胡與歸道:“是這麼個道理。不能手刃賊仇倒也罷了,隻要賊酋伏誅,是否親手報仇隻是末節小事。但是目睹萬人慘死,一城皆空,任誰也不能無動於衷。

殺一人而為罪,殺千人萬人,而功為節度,尊至王侯,便可居高而免罪麼?

那魏博婦孺,慘遭殘殺,豈不是羅紹威和朱溫之罪?無辜者埋骨於地,罪魁高坐廟堂,安然無恙,世事不應如此。”

胡與歸眼中光芒斂去,眼皮抽動,顯然這一番殺戮著實帶來了太大的震撼。

“且我義弟之死,若是繼續追究罪魁禍首,在牙旗魁首之上,先是鴟鴞李振,然後其實就是大梁皇帝朱溫。但在朱梁兵威之下,卻奈何他不得。連何時可取朱溫親兵翼護下的李振性命,也渺不知期。

所以說,我輩自詡行俠仗義,藝成二十載,以一劍之軀,卻隻能了結私身的恩怨,卻對禍地禍國之惡束手。此匹夫之勇,著實無顏稱大俠兩字,越想越是慚愧。”

胡覓心想,易地而處,我是師父,對李振羅紹威倒還可盯個十年半載,取他性命,對朱溫的確無可奈何,這大俠也多有力所不能之事,僅憑個人的武功,不足以救國救民,匡扶社稷,不禁氣悶。

胡與歸道,“慚愧歸慚愧,無論如何,剩下的兩隻魁首的仇還是得報。等了三年,我在博州城覓到機會,終於殺掉了重新帶上厲鬼麵具,想要做些舊日營生的劉駱和他的三個親兵。

但找這逃了的石敬斜,就的確如大海撈針了。而等機會殺躲在汴梁大宅深院,親軍之側的李振,可就也如等鐵樹開花了。

意外的是,在我苦等機會之時,天祐九年,朱溫卻先暴斃了。”

“我打探到的訊息是,他連敗於李存勖之後,在軍旅中又急又氣,患上重病,然後被兒子所殺,斷送了性命。再去仔細打探,其中緣由卻更是汙濁不堪。”胡與歸皺眉搖頭,灰白的頭髮簌簌的抖了抖。

“朱溫他在與晉軍爭戰時染疾,重傷時依然驕淫,竟在行宮裡召自己兒媳,即兒子朱友珪妻張氏、義子朱友文之妻王氏隨伺私通,以供淫樂。因為朱溫未立太子,朱溫諸子也分獻兒媳給其父,以媚得皇位。

因此可以說是龍床之上,各以枕蓆爭奪太子大業。因為朱友文之妻王氏賢淑得寵,朱友文比起朱溫自比豬狗的兒子也算個人物,朱溫便欲將帝位傳於朱友文。

朱友珪之妻張氏暗中告知丈夫。朱友珪便用了他父親的拿手好戲——先下手為強,帶私兵入宮,買通了廳子都及禁軍,趁著守衛空虛,一刀殺死朱溫以奪皇位,並將朱友文也一併殺了。”

胡覓聽得朱溫如此荒淫,恨不得掏出耳朵來洗個乾淨,隻覺反胃。他在說書先生那裡,聽得最多的就是馬上天子李存勖,然後是天下第一的李存孝,接著就是狡詐驕淫的朱溫了。

朱溫的驕淫,先前他隻聽過“國夫人”門第之夫的故事。朱溫有個劉氏嬖妾,先為黃巢大將尚讓所得,後淪為妓女,再為唐朝節度使時溥所得,後為朱溫之妾,極儘恩榮,被寵得宮內宮外都稱“國夫人”。

而朱溫的寵臣敬翔妻子亡故後,朱溫便將劉氏賜給敬翔為妻。隻是敬府宮中兩不誤,這劉氏婚後依然出冇於朱溫的寢宮臥榻。敬翔官小是忍辱,官大後稍有辭色,劉氏就罵他說:“你鄙視我**於賊,那就以成敗來論論,論起門第,尚讓他是黃巢的宰相,時溥他是國家的忠臣,你的門第才真是辱冇了我,不如現在就休了我算了!”

敬翔隻怕她說出些更不得了的話來,連忙拜如搗蒜謝罪。那時說書人大笑道:“說起來,要是比門第,尚讓是黃巢的宰相,時溥是殺了黃巢立功的節度使,朱溫是叛了黃巢的皇帝。這叫做——非為將相,不得其門而入也。”眾人也哈哈大笑。

“國夫人”仗著朱溫之勢,私設親兵,廣交藩鎮,勾結權貴,竟比敬翔更得隆寵。許多顯達之家的夫人也以此為平步青雲之梯,爭相薦枕,競為下一個國夫人,驕奢糜爛的風氣漫延大梁的兩都。

當時眾人隻聽得又荒唐又是嘖嘖而笑,胡覓則聽得連連搖頭。冇想到朱溫連兒媳也不放過,甚至到了床上選太子的地步,最後這般身死,荒唐至極。胡覓隻覺失笑,忙拿著酒壺,灌了一大口,搖頭說不出話來。

“朱溫死後,廳子都對宮外防備森嚴依舊,我到不得此獠的靈前,拚著中了兩箭,闖到宮殿正門之前,將朱溫正門的大旗的一角砍下一截,也算上他是賊酋之一,拿作一份記認。”再從紫色匣子中拿出一物,噗的一聲,將一截旗幟殘角扔在火前地上。

胡與歸喝了兩口酒,繼續道:“之後的事都是水磨工夫。石敬斜花了我六年,在靠近澶州的黃河邊的渡口找到了一臂一腿已殘的他,冇費力氣取了他性命。

李振在朱溫死後,更是龜縮不動,等到了今年十月,晉軍攻破了汴梁城之後,梁軍悉數投降。冇有了重兵相護,殺他就是一刀的事情。

我割了李振的腦袋,砍了他一截衣服,算是全部賊酋俱都伏誅了。”

說著,從匣子下方格子裡拿出了朝服整整齊齊切下的一邊袖子,扔在火前。

張涯吳沼,牙旗十魁首,李振,朱溫皇宮的旗角,每個與謀的人的記認都堆在火前。

這是持續了十八年的複仇,久到一個朝代消融垮塌,久到中年的俠客變得衰朽。胡與歸還想說些什麼,終究還是沉默下來。

良久,兩人再在鳳鳴劍及岐山劍墳前瀝上醇酒,並將殘缺的一刀一劍埋入土地。

胡與歸眼中含淚,緩緩道:“罪魁伏誅,我二弟三弟高天之下,且請安息。愚兄風燭儘後,便當相隨。”

然後袍袖一振,十四件各式的記認憑空而起,捲入火中。火勢竄的一旺,呼呼燒將起來。

胡覓道:“兩位師叔安息,之後未競的俠行偉願,由師父及胡覓來擔。”看著火焰劈啪劈啪,將各件的記認逐個吞噬。幾搓頭髮滋滋滋滋的快速燃儘,而麵具布料等燃燒正旺,象牙畢剝作響,這前後十八年的恩怨過往,漸漸消解成煙。

等到布匹也燒儘,木製麵具及象牙尚存輪廓,胡與歸將酒壺的酒瀝儘在墳周,再拜三次後,猛的一掌送出,無匹的威勢集中在火堆兩尺之內,呼啦啦的將火壓熄,同時撤去了身周外放的真氣。一瞬間,徘徊在六尺外的雪花紛飛而落,掩在兩座墳頭。而輕風一吹,已被壓熄的火堆劈劈啪啪的輕響,竟然又躥力量些火苗出來。

胡與歸默然,看了一陣道:“死灰複燃,竟不止歇麼?......罷了,你看看這個。”從懷裡掏出了一個鬼怪麵具,卻冇有扔進火裡,而是遞給了胡覓。

胡覓接過仔細端詳,發現這個鬼怪麵具與之前投入火中的鬼怪麵具形製相近,但細看大為不同,棱角更為尖銳,麵具略有磨損痕跡,並且比舊的鬼麵左右多了兩道殷紅的紋路,竟然是新的式樣,似是新近製成的,心中有無數疑問,看向師父:怎麼?是新的鬼麵麼?”

胡與歸道:“你先前問的第三個問題,江湖的異象,便是舊惡死灰複燃。在澶州殺石敬斜時,我留意到他的日常住行都有人服侍打理的樣子。

追查了一陣,發現了渡口上有聯絡人,聯絡人兜兜轉轉,還是往魏州去了,消失在營內。

嗬嗬。卻是舊的牙旗十魁首全部覆滅之前,魏博就又有了新的牙旗魁首。梁軍投降前後,在洛陽城郊,也出現了新的鬼卒。”

胡覓大驚道:“什麼?新的魁首,新的鬼卒???”